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乔沫沫】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妖勒个去 作者:立誓成妖 装逼版——若没了记忆,失了魂魄,我便不再是我。即便重新忆起,也不过只当看了旁人的一出戏。 所以曾经的爱恨,与我何干? 所以是的,我爱过你。但,仅此而已。 正常版——这个妖怪很蛋碎。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非人类 ┃ 配角:非人类 ┃ 其它:非人类 ☆、第一章(修)   作者有话要说:玛雅人是骗子,所以我又活着回来了……以及,内容大修,建议从头看起。又以及,再不交稿编辑就会让玛雅人的预言在我身上实现,所以争取下个月完结。再以及,我会怕死吗?哼……   (1)   我盘腿飘在半空,撑着下巴居高临下望着那个五官摆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个‘衰’字的倒霉男人,准确地将脑袋钻进刚结好的绳圈,然后把踮脚的石头一蹬,在一棵歪脖子树的树杈上成功干掉了自己。   片刻,一缕亡魂飘出躯壳,被早已等候在旁的牛头马面用锁链牵住,在这江南早春中午的暖阳和风中,悠然远去。   “他为什么要死呢?”   “不想活了。”   “为什么不想活呢?”   “因为想死。”   与我并排坐着的夜墨露出醍醐灌顶般的夸张表情:“哎呀我家萧遥就是有文化!”   点点头,我恬不知耻:“那必须的!”   我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淡,一个几乎是把脑袋侧着横放在左肩上的小老头,忽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皱巴巴的脸上耷拉着两道稀疏疏的白眉,模样很悲催,声音很苦逼:“你们这两只妖怪真是好狠的心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去死啊?”   夜墨吊儿郎当地揽着我,竖起食指冲他晃了一晃:“如果他想死你却偏不让他死,他不想活你却非要让他活,那才是真狠心!”   我深以为然:“可不是,你瞧那人印堂黑的,就算不死也是活受罪。其实说起来,你给那些想要寻死的人提供了这么便利的免费天然条件,也算得上是功德一件吧!”   老树精愁眉苦脸地摸了摸自己的歪脖子,万分忧郁地叹了口长长的气:“那些个鸟功德关老子屁事?老子又不要成仙!不过你们说,究竟是因为老子的脖子歪所以他们才总来上吊,还是因为他们总来上吊所以老子的脖子才歪呢?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深奥了,老子得好好想想,嗯,想想……”   歪脖老头边叨叨边缩回地底下思考这道堪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站在同一高度的哲学命题,我见热闹已经瞧完,便拍拍手站起来,准备去寻个别的乐子打发时间。不料一转身却对上了两只贼光闪闪的幽黑眸子,吓了我一跳。   夜墨正一脸严肃地将我望着:“我不是因为变成妖怪才爱上你的,我是因为爱上你才变成妖怪的。”   我便也认真地想了想,也换上了万分严肃的表情:“我是因为一睁眼就是妖怪,所以没办法才只好做妖怪的。”   “……”   夜墨横眉立目地将我怒视,我便用善良无辜的小眼神与其深情凝望。三个呼吸,他便如同以往的无数次那样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瘪瘪嘴,委屈扭头:“我不生气我不生气……”   我笑嘻嘻凑过去,刚想给他顺顺毛,便听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眨眼,一个人形肉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滚了过来,再一眨眼,一只浑身赤金的大鸟紧随其后俯冲而下,在肉球那寸草不生的脑袋上一阵狠命乱啄。   肉球一边抱头鼠窜一边狂叫:“救命!”   我和夜墨对视一眼,默默退后三丈,表示私人恩怨绝不参与。   肉球大骂:“见死不救你们还是不是人啊善勒个哉的!”   对这样明目张胆的妖身攻击,我勃然:“你才是人你全家是人!”   “……”   在地上连滚带爬避开了鸟嘴的又一轮攻击,肉球非常无耻地逃窜到夜墨背后躲起来,非常没骨气地讨饶:“行行行算我怕了你了,可你总得给我点时间仔细想想啊女施主!”   大鸟倒也干脆,立马罢嘴,翅膀一收落了地,化成了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   看上去约莫如人类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身量尚未完全长开,模样粉嫩可爱,一张圆圆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也是冰冷冷的,直直瞧过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杀气四溢。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夜墨则非常识时务的揪着肉球的衣领将他拖出来,痛心疾首:“连这么小的姑娘你也欺负,佛祖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   我遥望着那已然满头是包的秃脑壳,摸着良心说了句公道话:“你想多了,佛祖的脸大得很,才不怕丢。”   “歧视大脸是不对的!”肉球脱口而出大不敬,呆了一下,忙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亵渎佛祖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阿弥勒个陀佛!”   这番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终于让姑娘失去了耐心,一声冷哼,再度化身成鸟,翅膀一扇,方圆十里顿时一片飞沙走石。   如此无差别攻击让我和夜墨这两只被殃及的池鱼只能选择自救,抓着肉球那不甚明显的脖子一通掐:“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不然以后吃饭喝酒你来付账!”   被威胁的肉球挣扎着翻出白眼:“我说还不行吗!人穷就是志短啊慈勒个悲的!”   许是吸取了之前的经验,那大鸟听了这话也不下来,只是于空中平平展翅,在沙石的余威中居高临下的凉凉看着。   “虽天机不可泄露,然则,所谓佛渡有缘人。念在女施主这般执着的份上,贫僧就拼却逆天而为损了功德,姑且提点一二。”肉球瞬间敛去由内而外的窝囊猥琐,换上一身的大义凛然,说完,拍拍衣服上的土,挺着肚子站直,双手合十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少顷,用一种特别空明的口吻缓缓道了一个字:“南。”   大鸟的金眸微微转了转,口出人言,声音倒极是清脆悦耳:“南?”   “一路向南。”   “多远?”   “要看你们的缘分有多深。”   “只要往南走,就能找到他吗?”   “要看你的心有多诚。”   “如果找不到呢?”   胖和尚双目微阖,面带悲悯:“万事皆有因果,不可入了执念。佛曰,一切随缘。”   大鸟似是凝神想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振翅,化为一道金光瞬息不见。   有风吹过,掀起袈裟的衣角。仿若正在菩提树下拈花一笑的得道大师终于慢慢睁开眼,深深地注视着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宝相庄严:“二位施主,请贫僧喝个花酒压个惊呗!”   我和夜墨:“……”   (2)   风月楼行风月事,这里的老板娘俗称老鸨,这里的姑娘们通常卖身不卖艺。   今晚,老鸨和姑娘们貌似因为精神方面受到了那么一点点的刺激,导致面部表情都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些些的扭曲。   来了个豪阔的俊俏公子哥儿用大手笔包了全场,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好事。可是,如果那公子哥儿的同伴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姐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和尚,而且小姐与和尚竟一头扎在脂粉堆里左拥右抱胡吃海喝玩得比公子还尽兴还疯癫的话,恐怕就要对楼里全体同仁的承受能力提出不小的挑战了。   不过好在,此地所有人的专业素养那是相当的过硬,伺候得客人们那是相当的舒服。   大和尚穿僧袍,戴佛珠,剃光头,自称法号无痴。   对这位佛门弟子的人生可用一句话概括:出家人该做的事情一样都没做,不该做的事情一样也没拉下。   鉴于他的小日子向来是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弄得那小身段也是非常的滋润,胖乎乎怪可爱的。所以我和夜墨一般都亲切地喊他‘死胖子’,有的时候会更加亲切地喊上一句‘无耻死胖子’。   该秃驴自五百年前与我们机缘巧合之下有过数面之缘后,便时常在周围神出鬼没,总是一不留神便能看到那圆滚滚的猥琐身影。而且每次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吃饱喝足玩爽后立马抬脚走人,从不付账。   其实,我记得最初见到的无痴并不是这幅样子的。   那会儿的他还不叫无痴,小身板瘦瘦高高的一点都不胖,小模样细眉细眼唇红齿白长得很是漂亮。且永远一副谨守清规戒律的自持模样,是个标准的冷情冷性的禁欲系小和尚。   何曾想后来再见时,与世无争的俏和尚变成了斩妖除魔的活金刚。再后来,就成了如今这个面目全非的死胖子。   所以说,岁月这把杀猪刀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谁也不知道一刀下去究竟会宰出一头什么样的猪……   想到这儿,我忽地便有些莫名的感慨,爬起来晃到和尚旁边,揪揪他下巴的几层肉:“胖子,老实交代,你把人家鸟人小姑娘给怎么了?”   “没怎么啊,就随口忽悠了一下。”   我表示鄙视:“你是出家人呀,怎么能骗人呢!”   醉得七荤八素的大和尚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美貌头牌,嘴里叼了个羊腿,拉着我钻到桌子底下,抱着桌腿眼泪汪汪的一声哀叹:“我这也是被逼的,实在木办法啊妈的!”   我顿时便来了精神:“快把你的倒霉事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夜墨一听,也非常具有娱乐精神的爬了过来,和我们一起挤在小小的圆桌下,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半敞着衣襟。   我努力把视线从那销魂的锁骨上挪开,专心听和尚讲故事。   “所以说,做人不能太善良。”胖子以结论做开场白:“前些日子我在路上看到个小丫头,抓着个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只由鱼变成的鸟,这种神经病问题当然会被凡人当成精神病。我瞧了挺不忍心的,就劝她,你可以从鸟变成人,那鱼当然也可以变成鸟,这种变来变去的法术稀松平常得很,你用这种法子来找也太大海捞针了点儿。没想到她却很肯定的坚持,绝对不是用法术变身。而且还说那条鱼大得很,一开始她歇脚的地方以为是个海岛,结果却只是他的一片鳞。”   我‘哟’了一声:“难道是……”   胖子一摊手:“我猜是。”   夜墨灌了两口酒,摇头晃脑的卖弄学问:“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拿过夜墨手里的酒壶,也灌了两口:“可鲲鹏乃是天地初开便有的怪物,相传早在几万年前就不知道跑哪隐居去了,又怎么会和那最多几千岁的小鸟人有关系呢?”   “谁说不是呢!”胖子也想来枪酒的爪子被我拍开,只好气哼哼地撕了条羊肉嚼着:“我完全是抱着提点后辈的意思,好心告诉她,古往今来同时又是鱼又是鸟的就只有鲲鹏那一只货。结果万万没料到,这丫头居然就此缠上了我,非让我告诉她鲲鹏在哪儿。我说不知道,她立马就翻脸,逮着我的脑袋就是一顿啄啊……”   我很是同情地摸了摸他遍布青青紫紫的秃瓢:“所以你之前跟她说一路往南什么的都是骗她玩的?”   胖子抹了把辛酸泪:“不然还能怎么办?她都啄了我好几天了,再啄下去,贫僧脑袋上的疙瘩就和佛祖的一样多了!”   “……可她如果死活找不到的话,不是还要回来啄你?”   “那就是她的心不够诚,缘分不够深,和老子有个屁的关系!”   我和夜墨异口同声:“无耻!”   无痴谦逊含笑:“客气。”   两只妖怪和一枚和尚在风月之所的桌子底下醉成一团,我枕着胖子软绵绵的大肚子:“你们说,那姑娘究竟为什么要找鲲鹏呢?”   “这么玩命的找人,不是为了情就是为了债。”胖子哼哼:“找人的如果是个女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情债。”   夜墨的脑袋和我枕在一处,侧了个身将我搂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我的发梢,懒懒地回了句:“我记得以前看过一种形容两个人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说法,飞鸟和鱼。”   鲲鹏三千年为鱼,三千年为鸟。   这么一来,倒似乎可以脑补成一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狗血爱情故事之妖怪版。   一只鸟遇到了一条鱼,并且相爱了。可是一个海阔一个天空,似乎有些不利于组建家庭共同生活维持社会和谐稳定,而且这种分居矛盾还是不可调和。   眼看着感情即将面临危机,鱼终于对鸟说了一个秘密,其实自己是个拥有双重种族的存在,过段时间就是鸟了,到时候便能和她一起筑巢生蛋。   然后幸福的鸟就一直等啊一直等,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姑娘居然对鲲鹏这种活在传说里的知名怪物全无所知,居然还拿着那些非人类范畴的问题跑去请教人类……”我摇头叹息:“没有知识也要有常识,现在的年轻妖啊!”   夜墨附议:“看来如果不是天生傻,就是常年宅在深山老林修炼给修傻了。”   我想了想:“不过,倘若她要找的当真是鲲鹏,或许可以理解当初是为了种种原因而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为什么后来又要玩失踪,要骗一个姑娘傻等呢?而且还是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姑娘。说真的,他就算是做人家的八辈祖宗都嫌老。”我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这老不死的怪物真是又渣又贱又重口!”   夜墨哼了一声:“这再一次证明,跨种族恋爱什么的最讨厌了!”   我戳了戳胖子的肚皮:“喂!说你呢,听到没有?”   胖子以如雷的鼾声作为回答。   “少打岔,说的是你!”夜墨用下巴使劲磕了磕我的额头,咬牙切齿:“总而言之记住了,妖怪就应该也只能和妖怪在一起,不是一个品种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龇牙咧嘴地捂着脑门推开他的脸。   他仰面朝天躺了一会儿,在我几乎睡过去的时候,带着满是醉意的鼻音很小声的自言自语了一句:“我都那么爱你了,你就爱我一下不行吗?”   我莫名的心中一顿。   在周围如末日狂欢般的纸醉金迷中,眼下所置身的小小空间竟显出一种仿若世外桃源般的静谧,于是蓦地便有些恍惚起来。   原来,这样日日相对暮暮相伴的日子竟已在不觉间,弹指近千载。   自相逢之日起,夜墨便带着我满三界的到处游逛,哪有热闹往哪钻,心情好就捧捧场,心情不好就添添乱。他偷窃我就放哨,他打架我就掠阵,他放火我就添柴,他找姑娘我就去寻小倌……   我俩堪称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狼狈为奸合作愉快。   然则,人间朝代几经更迭,天庭势力数度交替,就连阎王的老婆都换了三个,我和夜墨之间却依然还是维持着发于情止于礼,盖着棉被纯聊天的崇高境界。   而事实上,他对我始终很有想法,我对他的想法也时不时会澎湃一两下,只不过,却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临门一脚,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   此时此刻,看着似乎一直并将永远伴在身边,只要伸手便可触及的侧脸,我不由得低声发问:“那你说,怎样,才叫爱上了你呢?”   夜墨闻言,猛地转过头来。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瞳孔深处仿有异光闪烁,一瞬不瞬地望了我片刻,随即忽然凑到我胸前抽了抽鼻子,露出一脸的嫌弃:“萧遥,你浑身都是羊膻味,臭死了!”   我:“……” ☆、第二章(修)   (3)   夜墨是个傲娇的男妖怪,很容易便炸了毛。   不小心一句话让他不爽后,他便不由分说把我从江南的温柔乡拎到了塞北的极寒地,吹了风醒了酒,然后扔进了万仞之巅的一眼温泉。   眼下的人间虽已是春令时节,此地却仍是万年的冰雪亘古不化,茫茫雪峰连绵起伏数百里,高处直入云霄,举目四眺皆是无边无际的皑皑一片。   除了一抹纯黑。   席地而坐的夜墨,长长的麾裘下摆随意铺开。在这罡风狂啸可摧万物的绝壁之顶,满头长发却柔顺地垂落于肩头,纹丝不动。   他知道我素来喜欢看白色的东西,不愿见到缎子似的连绵雪原被留痕迹遭破坏,所以用了法力幻化出一个结界,虚虚漂浮于地面三寸距离处。   其实说起来,若非我对白色那股无法解释不可理喻的偏执,夜墨现在应该还在六道轮回中打转,一会儿是人类一会儿是动物,但绝不可能是妖怪。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闲得无聊到处瞎逛。时值隆冬,北国风光是千里那个冰封万里那个雪飘。   后来晃到一座山腰处,因人迹罕至故而雪景保留得特别完好,我便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时半刻。   正瞧得高兴,忽见一帮家伙大呼小叫着往山上冲来,我怕毁了这难得的景致,便挥挥衣袖卷了阵风将他们又给扔了回去。   刚想离开,无意间瞥到不远处似乎有个小白点在蠕动。   飘过去一看,原是个大约三岁的人类胖娃娃,趴在地上昂着脑袋,冲着浮在半空中的我笑得见牙不见眼。   原则上,除非故意现身,否则人类是不可能看见我的,所以眼前的这小鬼倒有几分邪乎。   我见有点意思,便落地将他抱起。   娃娃包着件厚厚的白披风,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嫩嫩的小脸,一点也不怕生地张开小手搂住我的脖子,咯咯的笑声里还带着一丝软糯的奶香气。   看了看他周围零乱的足印以及他洒落的血迹,我略懂了。想必又是什么杀来砍去的江湖仇怨,忠心的家仆抱着小主人逃命,由于身负重伤,在突遇的那场狂风袭击中手一松,娃掉了……   我随手捏了捏他的脸:“记住了啊,是我救了你的命,所以有机会你一定要报答我,知不知道?”   这娃娃却不理我,只管用小爪子抱着我的脸啃完一口又一口。   个小色鬼……   很快,便又有一群人上了山,小家伙冲着他们笑得欢畅,当是来接应的,我将他放到了一块醒目的大石上。   他被抱走的时候,趴在侍卫的肩上一直看着我,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   后来,我继续东游西逛了好些年,在又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恰巧又来到了那座白茫茫一片的半山腰。于是我又看得心花怒放,却不留神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跟头。   罪魁祸首,是个深埋于积雪之下的死人。   惨白的面色,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紧闭的双眼更显出那两排既浓且长的睫毛,活着的时候定是个挺俊的小哥儿,可惜了。   我摇摇头本想走,可实在是觉得他身上的一袭白衫血迹斑斑很是刺眼。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好歹把那衣服给弄干净再说。   整理完了外衣,我又顺手帮他整了整同样是白色的内衣。   不知道是他原本就没有死透,还是因为我这种变态的行径足以能够让死人复生,总之他又活了。   当我的手捏着他内衣的衣带时,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面面相觑。   他瞪着我的眼睛越睁越大,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抓住了我那双疑似耍流氓的手,哑着声音:“真的……是你……”   我一惊,赶紧开始绞尽脑汁回忆这些年来所干过的坏事,有什么是值得让人家死不瞑目念念不忘的。可作为一只有节操的妖怪,我就算真做了什么缺德事儿,也只可能去坑那些非人类啊……   定定神,再次细细打量他的容貌,我灵光一现:“噢!你是那个小色鬼!”   “……”   人活过来了,血脉自然也就流通了,于是刚弄干净的衣物又斑斓了。   他的身上有很多伤,新的旧的交相辉映琳琅满目,从其中几乎可以总结出一个兵器大全来。而正血流不停的两道最新的伤口,更是落在了要害,断筋露骨,望之可怖。   这样都不死,真是老天不长眼……   看得出,这些年他吃了不少的苦头。不过整个人倒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恨意杀气,眼神里除了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外,还是那样的清澈。   我随手救了他后,便打算就此分道扬镳。   他见状,忙撑着壁沿挣扎站起:“你要走?”   “是啊。”   他陡然提高声音:“不许走!”   我不免莫名其妙:“为什么?”   “因为……”少年全无血色的脸颊泛起两片害羞的红晕,显得有些着急又有些局促,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救了我两次,我还没有报答你。”   我上三路下三路的打量着他,笑得不怀好意:“哟,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呀小美人儿?”   不料他竟坦坦荡荡地回视着我,认认真真地答了句:“娶你为妻。”   “……”   这小子如此上路,主动要求以身相许,倒弄得我不好意思再继续猥琐调戏,只得干咳一声,端正了神色:“承蒙厚爱,不胜感激。不过这事儿恐怕不成,你该知道的,我不是人。”   “那又如何?我不介意。”   “谢谢啊……”我眨眨眼做感激涕零状:“虽然我不过是只小妖,但我怎么着也能活个几千年,你却最多不过百年。我睡一觉的工夫,你可能早就成一堆白骨了。所以人妖殊途啊小伙子,明白了吗?”   他的眉毛紧紧皱起,在沉思了一段时间后,终于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懂了。”然而,还没容我松口气,便听他又一字一顿地加了一句:“所以,我需要先做妖怪,然后才能娶你。”   我:“……”   从来只见世人要成仙、成神、成佛,还真是从未见过谁信誓旦旦要做妖怪的。我只将这句话看做是少年心性的一时冲动纯属无稽笑谈,全没当回事儿。   何曾想,此后过了许许多多年,当初的皑皑雪山已变成了千亩良田,那个我以为早就轮回转世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家伙,居然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了我面前。且褪尽了原有的青涩,徒留至贱无敌的精髓。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皆风骚得相当高调,似乎也就只剩那一双眼睛仍如曾经,澄澈黑亮,一望而见底。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从一个雄人类变成了一只男妖怪,而且还是只打起架来厉害无比的牛逼妖怪。他既不说,我便也就懒得去问。   他只说,不管我以前为什么会对白□有独钟,从今往后都一定要让我因为他而喜欢上黑色。于是自此只着一袭黑,还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叫夜墨。   他只说,会永远守着我护着我,要带着我朝游沧海暮苍梧,三界之内任逍遥。还因为当初我随口谦虚自称是‘小妖’,于是强行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萧遥。   而我只是想,活了一万多年,终于正式有了自己的名字,终于有个愿意一直陪着我的伴儿,也挺好的。   泡完温泉一露头,正对着天空发呆的夜墨便探手一招将我弄入了暖意融融的结界。   “你在看什么?”   “我在数雪花。”   我望望扑簌簌几乎将天地连成一体的无尽落雪,又看看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状似极度真诚的夜墨,无语了片刻,默默地从他手中拿过半壶酒,决定不予理睬。   闻了闻酒香,我忽然想起不知是何年何月看过的一个人间话本子上有一段话,大概的意思是,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去数院子里的花开了几朵又谢了几朵。   不过夜墨数雪花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寂寞,他这种活得肆意嚣张万事皆由自己的性子,凭着一身横行无匹的本事任意妄为到整个天庭都恨不能退避三舍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寂寞?   他只是无聊。   见我不理他只顾着喝酒,不甘被冷落的夜墨便像只被主人忽视于是努力求关注的小狗一样,用爪子在我身上一通挠,又用脑袋在我脖子的周围拱来拱去,温热的呼吸钻进我的衣领,痒得很。   我大笑着躲,他便狂笑着追。我俩正像小孩儿一样嘻嘻哈哈闹腾得起劲,忽然耳边听得一声巨响,旋即便是震耳欲聋的天崩地裂。   变故突起的霎那,夜墨已将我携至云霄之端。   亘古未曾消融早已硬若磐石的积雪冰凌,炸然而起四下飞溅,到处都是有如亿万天马奔腾而过般的浓浓白烟,滚滚尘嚣。   不知过了多久,这末世浩劫般的景象才终于慢慢结束,山川大地也渐渐停止了战栗,震撼心魄的怒吼咆哮亦随之消散沉寂。   平静得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除了我们适才所待的那连绵险峰不翼而飞,只剩了被白雪覆盖的茫茫平原。   我瞠目结舌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雪……崩……了?”   夜墨的视线自始至终都盯着变故发生的地方,听我这么一问顿时便笑了出来,一脸鄙视地点了点我的额头:“崩下来的雪呢?被你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打开他的手:“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他又望了望那片崭新的广袤雪原,迟疑片刻,带着些许的不确定:“据我所知,能让这样规模的山峰凭空消失,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用法宝收取,恐怕也只有太上老君的‘金刚琢’和上古神器‘炼妖壶’才有如此的法力。但太上老君长居‘兜率宫’不问世事已久,‘炼妖壶’更是早已随着上古大神的消亡而不知去向,所以应该不是。至于另一种……”顿了顿,双眉拧紧,像是极为困惑:“这山的自身就是一件法器,可是……”   我艰难地合上自己几乎掉到了阎王殿的下巴:“你的意思是,刚刚是法器的主人来将其收走了?谁会吃饱了撑的把法器扔在这里当座山?而且这山在此处怎么着也有万儿八千年了吧?难道当初只是随手一丢,转头就给忘了,现在又忽然想起来了?再者说了,这么大的法器,得有多大的法力才能操控?盘古投胎还是伏羲诈尸啊?”   面对我的这一连串犀利提问,夜墨那向来不怎么着调的神情中竟罕见地现了几分凝重之色,垂眸思量良久,方抬眼看着我,缓缓沉声道了句:“关你毛事?”   我:“……”   我四处找板砖打算掀他前脸的当口,远处的云头慢悠悠飘过来一个散仙,长的就是一副‘来呀来呀都来欺负我呀’的软柿子模样。   原则上,妖怪和神仙自然是一照面就要抄家伙开掐的,不过偶尔也会相处得比较和谐。   比如双方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而牛逼的那方又懒得动手的时候。   在此要先说明一点,我的命很长,但本事很菜,对此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所以眼前这个武力值摆明了比我也高不了多少的倒霉蛋,措手不及之下迎面撞上了一看打架级别就和自己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的夜墨,呆了一呆后,便非常识时务地摆出和气生财的笑脸,主动打招呼:“这么巧啊,吃过啦?”   心情不错的夜墨倒也非常配合,表现得跟个老熟人似的热络寒暄:“没呢,请我吃吧。”   他无耻,对方竟也非什么善茬,噎了一下后,迅速就坡下驴:“成呀,咱就一起去北海龙宫吃喜酒吧。”   然而这句话却顿时让我一惊,夜墨一愣:“什么喜酒?”   “嫁女呗。”   “哪一个?”   “北海龙王可不就只有一个女儿么。”   “婚期不是定在三年后吗?”   “恨嫁心切,提前了呗。”   我和夜墨对视一眼,再没了闲心与这散仙逗闷子,异口同声叫了句:“糟了,死胖子!” ☆、第三章(修)   (4)   当真严格论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龙子龙孙们都不能算是货真价实的神仙,跟我才是一类货色。   相传盘古初开天地时,如今的三界尚未成型,天庭未立地府未设,条条框框的秩序也没有定,各种生物随意混居。   这其中,又尤以神族与妖族势大。后来,两族为了争老大的位置而爆发了一场大战,结果很遗憾,以妖族的战败收场。   自那以后,我们妖怪一族便一蹶不振,被神仙压在脑袋上作威作福万余年。即便偶尔能出个如夜墨这般的牛妖,却也只不过是隔三差五的给天庭找找麻烦,刷新一下那帮天兵天将的废物指数而已。对如今已成定局的势力划分,作用基本为零。   不过这也没什么,胜者为王败者寇而已。   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态度通常都是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的,所以妖族与神族的关系不可能是在野党和执政党轮换上岗般的和谐,而是反对派与政府军你死我活般的互殴。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比如,龙虽是妖,但因其在那场大战中谁也不得罪的缩头乌龟态度,并未被神族秋后算账赶尽杀绝。相反,由于三界的那些水生物又多又杂太难管理,玉帝便索性封龙为王,命其镇守四海,代管所有水族,顺便还可以布布雨什么的分担一下雨神的工作。   而北海地处荒无人烟的三界边缘,山高皇帝远的向来只管自己过日子,与天庭倒也算是互不干扰两厢无事。   老龙王这辈子有无数个老婆也有无数个儿子,却只有一个闺女,又是在七千多岁时的老树开花,宝贝得简直一塌糊涂。   如今独女出嫁,自是大摆排场大宴宾客,且因了龙族的特殊身份,来宾中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应俱全,神仙妖怪甚至地府小鬼,全都热热闹闹聚在一起混成了一锅大杂烩,那些不可调和的种族问题阶级争斗当然也就暂且搁置不提,求同存异和平共处。   离开雪山,夜墨揪着我一路窜进龙宫,隐了九成的法力扮作低等小妖,在一堆堆前来道贺的宾客中到处翻找那秃瓢肉球的身影。   我跟在后面一边仓惶四顾一边念叨:“这段时间一直在人类聚居地鬼混,完全没听说婚事提前了真要命。不过老龙王不是最喜欢这个女儿的么,干嘛忽然那么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啊?”   夜墨随口应答:“反正是入赘的女婿,嫁了也依然住娘家,有什么区别。”   “倒也是……妈的死胖子昨天居然跟个没事人似的,真是长出息了!”我有些烦乱的抓了抓头发,沉默了一会儿,抱着明知绝无可能的希望:“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已经想通了?毕竟……其实对这一天也算早有心理准备……”   夜墨断然:“咬人的狗不叫。”   “……这什么比喻。”   “领会精神。”   我望着周围黑压压的宾客:“那……他会不会压根儿就没来呀?”   “不会!”   “但是自己爱的女人出嫁了,新郎却不是他,为什么还要特地跑过来受刺激?”   夜墨愤然切齿:“因为雄性生物都很贱!”   我只能:“……”   找了半天而无果,夜墨明显开始有些冒火,擦了把汗,将粗布衣袖挽起,恶狠狠地咬牙切齿:“总之那死胖子如果没来,我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话音刚落,我就踢到了一个球……   醉醺醺的大和尚抱着个酒坛缩在一丛甚是隐秘的珊瑚树中,眯着眼睛笑得极尽猥琐之能事:“哎哟女妖怪施主!贫僧的屁股脚感怎么样啊?”   换来我和夜墨不遗余力的一通狂踩。   无痴抓着自己的两个蹄子,像个不倒翁似的在沙土中滚过来滚过去,嘴里不着四六的乱嚷嚷:“贫僧乃佛门弟子,你们这就是亵渎佛祖知道吗亵渎佛祖!早晚被雷劈啊善勒个哉!”   夜墨下脚更狠:“轮得着西方的那帮秃驴来劈老子吗?佛祖如果真有用,倒是显个灵立马让你讨个媳妇给老子看看啊!”   满地打滚的胖和尚忽地一顿,被夜墨结结实实一脚踹中了小腹,整张脸扭曲了一下,转而又嬉皮笑脸起来:“阿弥勒个陀佛,男妖怪施主说笑了,佛门弟子不娶妻啊不娶妻。”   “屁!”   夜墨恨恨地骂了几句,像是累了,拉着我在死胖子旁边坐下,抓过他的酒坛灌了两口,沉下声音:“你若真放不下,我现在就去帮你把她抢过来,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就不信她不给你当老婆!”   和尚躺着装死,不吭声。   我叹了口气,明白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枕着他软绵绵的大肚子仰卧,望着头顶上方自在游荡的五彩鱼群,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有所不甘:“胖子啊,你费了那么大的劲,难道就真的只为了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拜天地,入洞房么?”   无痴仍是不语不动,在我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开始打鼾之际,终于出声,敛了惯有的油腔滑调,话音中竟是久未得闻的温和清朗,含决绝几许:“别无所求。”   夜墨猛地跳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正想发飙,珊瑚丛的枝桠间忽地伸过一只钳子,夹了他的衣领就往外拽:“我都忙得八脚朝天了,你还敢在这儿躲懒!作死讨打是不是?”   于是我和无痴便一起目送着一身短打店小二装束的夜墨,就这么被一只大海蟹给倒拖着一路横行,转了个弯儿不见了。   他那混杂着震惊愤怒委屈无措的小脸,必将在我们心中永垂不朽……   无痴幸灾乐祸地挠挠光头:“这小子不是最臭美的吗,今儿个怎么愿意打扮成那样?”   “为了验证他就算披条麻袋也是个风华无双的存在。”我伸个懒腰信口胡诌:“可惜在螃蟹的眼中,他的腿实在是太少了,所以就算脱光了裸奔也毫无美感。”   “……”   上山入海的折腾了这么一大圈,我觉得有些困,便翻了个身搂着大和尚的水桶腰决定先睡一觉,让他观礼前喊醒我。   结果没想到死胖子这么没义气,居然不知何时不声不响的丢下我就遁了。果然出家人不打诳语什么的到了他这儿就是草泥马脚下的浮云……   看在他今天就是一枚炮灰男配的悲惨份儿上,我一边安慰自己不生气一边活动着被膈得到处酸痛的胳膊腿保持着愉悦的心情慢慢晃了出去。   宾客似是比之前又多了不少,感觉到处都挤得黑压压一片,乌泱泱的各色种族大聚会看得我一阵阵的头晕眼花。   不知夜墨被抓到了那个犄角旮旯里帮佣,我希望是厨房,因为我好像有点饿了。   观察了一下地形,随便选了个瞧上去略微清净点儿的方向,但愿能撞大运找到那个被螃蟹给劫持了的倒霉妖。   龙宫的景致很是不错,这么多年来,我虽跟着夜墨满三界的到处乱窜,却还是头一回来到这极北之地的万丈海底,只觉哪儿瞧着都挺新鲜。于是走走停停,一不小心就失了原定的方位,只好漫无目的乱逛。   不知不觉至一寒冰雕就的处所,抬眼望,晶莹剔透的亭阁中,有一白衣胜雪的身影立于其间,身量瘦削,眉目清俊。   举手扶栏,似被美景所动,抿唇浅笑,眼角轻弯,竟是说不出的温润清雅。   我正蹲在一边偷窥得色心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煞风景的爆喝:“臭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挖挖耳朵,看着一脸杀气冲过来的落拓汉子,我不禁慨叹:“都八百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幅烂酒鬼德性?”   作者有话要说:神仙出场! ☆、第四章(修)   (5)   我是一只妖怪,却被一只神仙养大,此事说来确是有点儿诡异得情何以堪。   不过那神仙住在三十三天之外,基本与整个三界毫无瓜葛,总算多少淡化了我俩之间不可调和的种族矛盾……   神仙嗜酒如命,浑身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酒葫芦,永远都是晕晕乎乎邋里邋遢的颓废模样,就连住也是住在葫芦里,所以我喊他‘烂酒鬼’,他则报复性的喊我‘臭丫头’。   这家伙养我的方式基本上等同于养宠物,给点吃的喝的,再给块睡觉的地方,然后定期放出去遛遛。   我不知道烂酒鬼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妖怪。按照他的说法,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你既无来路,也便省了寻那归途,如这般只管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岂不快哉?   对这种不求上进,完全没有社会责任感的混蛋价值观,我表示无条件赞同。   于是我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搭伙混日子,一混便是一万年。   某年某月某日,我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忽被某种异样的感觉扰醒,睁开眼,白光满目。   光芒发于我的颈项处,在床头蒸腾萦绕为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球,像是看到我醒了,半空中蹦跶了两下后,便向门口漂浮而去。   我自是大为好奇,遂一路跟着。   烂酒鬼用大葫芦套小葫芦,葫芦串着葫芦的结成了一个彼此互相连通的葫芦阵。我随着光球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方终于停下。   白光一闪,没入我的领口不见。   我这才恍然,原来这玩意儿乃是源于那串白色珠链。   那串打从我有意识起便挂在脖子上,万年来未尝片刻离身,不知其来路功效,只知我很喜欢的珠链。   只是,此物一直都表现得相当普通,从没有过如同今日之异象。我正纳闷着想掏出来仔细研究,又被不经意瞥见的情境弄得有些发愣。   这里的每个葫芦,皆可感知居住者的心绪,从而幻化出相应的季节景致。   比如,我的居所就永远是春光灿烂百花开,烂酒鬼的地盘则是永远的四季混乱一塌糊涂,而眼前的院落,却是冰雪覆盖满目洁白,清冷而空茫。萧萧然,寂寂然。   默然独立于院中的那抹瘦削身影,亦是一袭素白。   应是觉察到了动静,那人侧首望来,想必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感到很意外,明显有些发愣。   我则表现得很有礼貌:“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打扰你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第三个活物,所以一时好奇。那什么,你是烂酒鬼的客人吧?”   他稍一怔,旋即唇角轻勾,点了一点头:“我名唤潋尘,将在此地暂时借住。”迈步走到我身边,微微垂眸,轻声问:“他……我是说烂酒鬼,平日里是如何唤你的?”   我张了张嘴,刚想赶紧给自己现整个诸如‘抱月听风、寻花问柳’这种具备浓郁文艺气息的名儿,耳朵便险些被一声炸雷似的怒吼给活活震聋:“臭丫头!你不是应该睡死过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烂酒鬼一个箭步窜到潋尘跟前,绕着他团团转了两圈:“你……有没有怎么样?”   潋尘先是看了莫名其妙的我一眼,随即笑着冲烂酒鬼摇摇头,接着又转而对我温言道:“抱歉,因有位至交好友刚刚离世,他担心我承受不住才会如此,并非针对于你。”   他的心中那般清冷孤寂,所以死的,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朋友吧……   敛尘的脸上始终挂着柔和浅笑,然而眉宇间却有一道深深的纹路,仿若刀刻,永世难消。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发堵,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别总是皱眉,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他眼睫一颤,旋即面色猛然一白。   烂酒鬼见状,忙将他扶住,从来没个正形的脸上难得有了点儿严肃之态:“快进去调息,我来助你。”   潋尘轻声应了,复又对我展颜:“放心,我会的。”   望着他们迅速隐入阵法不见的背影,我挠了挠头。   烂酒鬼别的本事我不清楚,但却知道,他的葫芦里不仅包罗万象内有锦绣乾坤,而且可以压缩时空,让时间几乎陷入停滞。   虽然烂酒鬼一直在用那些葫芦给我修补不知何故损坏得七零八落的魂魄,动不动就让我在里面睡个千儿八百年,结果到头来,修来补去到最后弄得几乎连毛也没剩下……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我的命很长但本事很短。   不过必须要实事求是的承认,鉴于葫芦里的一天有可能相当于世间的百年,这对修行者的功力精进,或者元气恢复而言,是比太上老君的仙丹还要管用无数倍的。   所以如此看来,潋尘定是受了很重的伤。依着他的情况以及烂酒鬼的紧张程度,估计是要留在这儿休养好一阵子了。   横竖帮不上忙,我便打了个哈欠继续去睡自己的回笼觉。   还记得,那次睡下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有一个好长好长的画卷。   日出日落潮涨潮退斗转星移,将世间的美景尽括其间,将千年的沧桑渲染凝练。   我就站在这画卷前,身旁的男子白衣胜雪纤尘不沾,面容仿佛与潋尘有几分相似,然而神情冰冷且发黑如墨,应该,又不是他……   待到梦醒,一睁眼,我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阳光刺目,周围是一群看热闹的猴子松鼠乌龟小鹿。   这是……人间?!   我一惊,霍然翻身坐起,吓得禽兽们四下逃窜,唯留乌鸦一只。   这黑鸟歪着脑袋瞅了瞅我,然后毅然决然地玩了自焚。   鸟变纸符,熊熊燃烧,冒出一股黑烟呛得我涕泪交流。   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一行黑黢黢的丑陋大字——   “臭丫头,我已经养了你一万年,今后自己觅食去吧!”   烂酒鬼的地盘在三十三天宫之外,所以如非他引路并准允,玉皇大帝也不得其门而入。   每次都是他揪着我的衣领施法,拖我上去的。也就是说,没了他,我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于是自那以后,本妖怪,性别女,爱好男,年龄一万岁,成了一名光荣的无业游民,社会闲散妖员。   许是那一日足堪是我生命中的重要转折点,所以发生的点点滴滴都记得出奇清晰。   眼下,抚今追昔,我此起彼伏。   面对两位旧识,我的心情略有些复杂。   按道理说,一度沦为流浪宠物的我完全有理由认定,想当初正是因为潋尘的出现才导致我被喜新厌旧的烂酒鬼给遗弃。但此时此刻,看着并排站在一起的这两只,我又迅速释然了。   落拓大叔配俊美青年,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啊……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蹦到潋尘身边:“你的伤好了吗?”   他笑着点点头,又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啊,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吧?”   他顿了一顿,不答反问:“你是北海公主的朋友?”   “当然不是。”我想了想:“不过我倒是和她的前任小情人挺熟的。”   “……”   潋尘默了一默,尚未想好如何应对,被无视已久的烂酒鬼便一把将我揪开,顺手狠狠敲了一下我的额头:“难道你们是来抢新娘砸场子的?”   我抱着脑袋怒视。   烂酒鬼便也怒目圆睁:“瞪什么瞪!臭丫头小样儿的,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还不能揍你了!”   这家伙还是那副胡子拉碴的潦倒模样,浑身都是酒气,却并不难闻。   我抽抽忽然开始发痒的鼻子,而后扯着嗓子吼回去:“当初是谁说丢就把我给丢了的?养只小猫小狗也没这样的吧,你还好意思讲!”   他呆了一下,挠挠一头乱发,有些手足无措:“哎哎哎,别介!你知道我最怕这招了。好好好,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   我不理他,继续声泪俱下地控诉遗弃宠物是一种多么令人发指的罪行:“你也不想想,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质女流,身无长物又无一技之长,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可惜还没等我唱做俱佳的表演完,便被烂酒鬼一巴掌给扇了个踉跄:“拉倒吧你就!当我们不知道你一到凡间就被杨戬给捡了去,然后又跟着那个妖怪小子满三界的到处祸害?装可怜给谁看呢?”   我不提防被拍得向前一冲,堪堪撞上冰柱子之际,被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潋尘含笑轻嗔:“行了你们俩,好容易才见一面,就别吵个没完了。”   顺势站定,我冲烂酒鬼挥挥拳头:“看在你好歹还关心了我的死活的份儿上,哼!”说完一回头,恰对上潋尘那带有稍许琥珀色的幽深双眸,我心神竟莫名一漾,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你……也知道?”   他却像是听懂了似的微微颔首。   “怎么会知道的?”   他的眸色像是动了一动,敛眉默然少顷,方低低回了句:“总是知道的。”   总是知道,我的情况,我过得好不好么……   潋尘那稍稍有些暗哑的嗓音,还有略显寒凉的指尖,让我无来由的便有了霎那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那个梦境,那幅长长的画卷,还有那阕淡漠疏离无悲无喜的剪影。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了触他不知何时竟已然遍染星霜的鬓角,我喃喃:“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   他扶着我小臂的手指明显猛地一颤,眼睫微微阖了一下,而后又笑了一笑:“因为,神仙也会老的啊。”   我看了他良久,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那淡色唇角弯起的浅浅弧度有些不真实,正想也凑过去摸上一摸,整个人却被一股骤然袭来的大力拉扯着向后倒飞而去。   在半空张牙舞爪了足足三丈远,才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中,同时伴一声怒吼:“萧遥,你又背着我偷汉子!” ☆、第五章(修)   (6)   对于夜墨为什么要说‘又’,我表示很愤慨。   因为这八百年来他看我看得那叫一个严防死守,简直恨不能像只小狗一样在我方圆五百米内撒个尿画个圈再举个牌子:公的死开!……   夜墨用胳膊牢牢将我箍住,我挣扎未果,便抽冷子使劲跺了他的蹄子一脚。他面不改色,却下黑手在我腰上拧了一把。   我顿时又酥又痒一个激灵,腿便忍不住一软。他再趁势微一用力,我就只好欲拒还迎看似娇羞无力般的依偎在了他怀里。   此战,完败。   我暗自饮恨无语凝咽泪双行,夜墨那厮则是趾高气扬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手搂着我一手掐着自己的小蛮腰,嚣张地抬了抬下巴:“这俩谁呀?”   我还没来得及做介绍,一直冷眼旁观我俩‘打情骂俏’的烂酒鬼便黑着一张锅底脸,陡然一声断喝:“臭丫头,给老子滚过来!”   他之前圈养我时虽态度也算不上多么的和蔼慈祥,但也从未曾如这般声严厉色过,我不禁心肝一抖,下意识就想乖乖从命,而夜墨却已先一步炸毛:“你算哪根葱?我家萧遥该往哪里滚轮得到你说了算吗!”   这话听得有点别扭,我抗议:“什么滚啊滚的,我又不是球……”   不料那二位却在对我的立场上迅速统一了战线,同仇敌忾:“你闭嘴!”   连球都不是的我只好:“……”   夜墨和烂酒鬼相看两生厌,索性废话少说直接掳袖子开打。   幸亏这俩都是怀揣着不可告人之目的来混喜酒的,隐藏了绝大部分的法力,所以打起来的时候不免也相当的低调。如寻常人类掐架般的你一拳来我一脚,就差扯头发插鼻孔了……   为免受池鱼之殃,我非常识时务的在战斗刚一开始便远远跳到了一旁,发自肺腑的觉得一个牛逼妖怪和一个牛逼神仙能把斗殴斗得如此平易近人贴近百姓的生活,实在是不容易。   与我抱着同样感慨的,显然还有始终默默围观这场热闹的潋尘。   迈步走到我身边,潋尘边观战边与我随口寒暄:“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不叫这个名儿吧?”   我点点头。   “逍遥游的逍遥?”   “不是,草头萧。”   “噢,那是姓氏了。”   我顺着这话略微琢磨了一下,挠挠头:“不过倒也是,我为什么要有个人类的姓呢?我又没祖宗。”   那边正打得如火如荼的夜墨百忙之中还不忘冲我吼了句:“跟我姓!有意见啊你?”   我顿生好奇,殷殷询问:“原来你以前姓这个?那叫什么?”   “都几千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那为什么还能记得自己的姓呢?”   “因为我要记住你,就顺个便呗。”   “可我当时又不叫萧遥,是你听错了的。”   “不管,谁让你说话带口音的!”   “所以啊,我明明没有跟你姓。”   “……”   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绕出这么个结果,夜墨显然有些不能接受。   直着脖子正想与我继续理论,却冷不丁被烂酒鬼逮着空子狠狠一拳砸中了下巴。   作为一只典型的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臭美型生物,夜墨大概还是个人类的时候就没被揍过脸,于是明显懵了一懵,随即怒吼着合身扑上去,掐住烂酒鬼的脖子玩命摇:“打头不打脸没听过啊!爷跟你拼了!啊啊啊……”   而从来不修边幅的烂酒鬼估计也没料到一个看似挺强悍的纯爷们,居然会对自己的那张脸如此的宝贝紧张,面对这种犹如打了鸡血般的暴起攻势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竟就这么着被压在了身下,翻白眼吐舌头四蹄乱蹬……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的表情一定扭曲得极其惨不忍睹,因为就连温和淡然的潋尘也露出了不忍直视的模样。   夜墨和烂酒鬼掐成一团满地打滚,我扯着潋尘默默退开了五丈,慨叹:“你瞧他们的热乎劲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   潋尘抿了一下唇角,似是完全不知该当怎样接我如此富有创意的话茬:“这个嘛……”   我只管继续发表高谈阔论:“其实烂酒鬼孤家寡人了几万年,能找到个真心疼他的伴儿也挺好的。以前,我曾一度认为他是想要把我养大了然后再吃干抹净。后来,我又觉得他将我扔了一定是为了给你俩的甜蜜世界腾个地方。结果直到现在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和夜墨这样一见钟情的才是天雷勾地火的真爱啊真爱。”   潋尘叹为观止地张了张嘴,无语地看了我半晌:“你好像……想得有点多……”   我则一时之间忽又觉得颇为感伤:“眼看着我的前后两任饲主即将共结连理,我的心情实在是有些复杂。看来,也是时候早作打算,给自己重新找个下家了。”说着,我转过脸,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摸摸下巴:“虽然搞不懂你究竟是哪路神仙,不过想必应该也是有些本事的吧?”   潋尘摇摇头,下意识便想要谦虚,不过转瞬便似有所悟,警觉地向旁边让了半步。   我再接再厉再度逼近,拉住他的袖管,腻着声音:“奴家会暖床,求包养!这位英雄,考虑考虑嘛……”   他顿时浑身一僵,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而后别过脸轻咳一声,微微侧身于不动声色间将我的手拂下,低低道了句:“我……去把他们拉开。”   “噢,好。”   我便也非常懂得适度地笑嘻嘻收了玩闹,站在原地,望着他近乎仓皇离开的背影,那般的单薄清瘦。   既然是烂酒鬼的朋友,自然不可能是个泛泛之辈。然而,若法力当真精深,又怎会每次我靠近时,便能隐约觉出其元神似现波动不稳之像?   若说初见时是因其重伤在身也便罢了,但此回重逢,为何仍是这般?   可是,我又怎么可能轻易便感应到一个修为境界与我堪称天壤之别者的元神?   除非……   我正被脑袋里冒出的这个滑天下之大稽的扯淡念头轰得满头青烟,便见潋尘已走到了那两个打得热火朝天难分难舍的冤家旁边,旋即微微弯了腰,轻轻说了句什么。   几乎是立刻,夜墨就住了手,一骨碌爬起来,竟还伸手扶了烂酒鬼一把,一张青青肿肿的脸笑得那叫一个扭曲狰狞。   烂酒鬼则毫不领情,虽不好再动手,却是没什么好声气,板着脸不屑搭理。   夜墨又无比狗腿地为他掸了掸衣裳,只差点头哈腰讨好,极尽谄媚之能事。   “哎哟你看这事儿闹得!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都怪萧遥刚刚没把话说清楚。误会啊,纯属误会!”   “滚蛋!谁他娘的跟你是一家人!”   “好啦好啦,你就只当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呗。走走走,我请你喝酒赔罪。”   “滚蛋!少他娘的跟老子套近乎!”   夜墨却不由分说搂过满脸不耐的烂酒鬼的肩膀,鬼鬼祟祟压低了声音:“我之前在厨房看到有坛千年的梨花酿,是昆仑山送来的贺礼。”   嗜酒如命的烂酒鬼一听,双眼立马蹭蹭冒绿光:“昆仑山的梨花酿?此话当真?”   “瞧你说的,都这会儿了,我哪里还敢瞎说乱忽悠啊!”   “那还愣着干嘛,前面带路!”   “得嘞您呐!”   “……”   这种神经病一样的反转情节看得我是目瞪口呆。   等夜墨和烂酒鬼勾肩搭背走远,我才梦游一样飘到潋尘的身边:“你是不是告诉那二位,他们其实是失散多年的亲父子?”   潋尘失笑:“当然不是。”   他的眉眼生得特别的好看,笑起来的时候,会稍稍向上弯起。于是眼角便会有细细的纹路,映着鬓边的点点星霜,似是冬阳照白雪,那丝丝缕缕的暖意都仿佛带了清清浅浅的沁凉。   周围水波荡漾,海水深蓝,将他负手而立的清减身姿衬得如虚如幻。   就像是,与他这样静静地站在一处,听他温言,看他浅笑,是件便是在梦中也不可能会发生的一幕……   大概是我呆滞的目光太过□,潋尘略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我刚才只是对……那个……烂酒鬼说,权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被狠狠地噎了一下,捂着脸,昧着良心夸赞:“你这种拉架的方式真是略……奇葩啊……”   他垂下眼抿抿唇,探手摘下不知何时攀于我肩头的一枚小海星,蹲□将其小心放入道旁的沙石中,背对着我,声音听上去显得既轻且飘:“难道,说得不对么?”   “怪不得烂酒鬼以前看我看得那么紧,恨不能把所有跟我说过话的雄性生物都杀了灭口,原来是怀揣着一颗充满父爱的心……”我晃晃脑袋,大彻大悟的同时又有些小纠结:“可忽然从宠物跳到了闺女,跨度实在是大了点儿,我有些接受不能!”   潋尘顿了顿,颇为无奈地抚了抚额。   我看看他,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哎对呀,这样一算,你不就成我叔了?”   他再度抚了抚额,艰难地企图解释:“其实我的那句话真的就只是一个比方而已,你真的不用当真。”   我只管欢乐地蹦过去,挽起他的胳膊:“走吧叔叔,咱们去找爹爹!”   “……”   作者有话要说:哇靠这根本就相当于一次性发了两万字!奴家也要求包养! ☆、第六章(修)   (7)   沿途问了几只小鱼小虾,好容易找到了厨房,却远远便瞧见那儿闹哄哄的正乱得一锅粥。   我立刻判断出一定是那俩货的偷窃行为被曝光了,忙做贼心虚地拽着潋尘躲到一边。   只听之前引了夜墨这条馋狼入室的螃蟹挥着两只钳子甩着八条腿高声咒骂:“偷酒偷到龙王爷的头上了,也不怕喝下去没了子孙根!”   我正努力思考龙王的酒和别人的子孙根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便听一只海马细声细气地应和:“就是就是!哎哟喂,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了,来了好些个胆大包天浑水摸鱼的混账东西。就刚刚,还有个活腻了的差点儿闯进咱们公主的闺房呢!”   围观群众顿时一片讶然,倒抽气此起彼伏,吹起的泡泡是一串又一串。   那海马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还好驸马爷及时发现,叫人给轰了出去。”   螃蟹义愤填膺:“这种登徒浪子,就该直接切了子孙根才是!”   我终于恍然,原来这位是不管什么都能扯上别人的子孙根,螃蟹公公吧这是?……   “咱们公主和驸马爷的心地都那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者说了,大喜的日子,弄得血糊糊的多不吉利。”海马又甚为不耻地哼了一嗓子:“不过啊,能亲眼看到大和尚思春,我也算是长了见识。”   又是一阵抽气声,又是一串串的泡泡。   那帮海生物接着讨论些什么我已经没兴趣偷听了,跺跺脚,我恨铁不成钢压低了嗓子骂了句:“死胖子个没出息的东西!”   潋尘似是低低叹了一声,旋即轻轻拉了我一下:“来,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施了个法决,潋尘带着我隐了身形一路北行。   周围越来越荒芜,连海草都渐渐踪迹难觅,温度急速下降,很快,竟连光亮也彻底消失了。目所能及只余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往前几步,耳中猛然一痛,万籁俱寂,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仿若擂鼓,震得胸腔几欲炸裂。   我打了个寒颤,突然就有种灭顶的恐慌,仿佛只有我独自在这三界之中……   不,是天地未分,三界未定,一切皆是混沌,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生命……   只有我。   不知何时生,不知何时死,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会为谁而死。   又或者,我其实已经死了?   否则,又怎会无魂无魄……   无魂无魄啊……   眼前忽地滑过一幅画面,有个人一边声嘶力竭地疯狂大笑着,一边亲手拍碎了自己的三魂七魄。而另一人,就那么袖手站于一旁,平静地看着,点漆双眸仿若万丈深潭,千年万载,波澜不兴……   砸了砸陡然剧痛脑袋,那画面顷刻碎为齑粉,同时,似有个很重要的念头一闪而过,我试图将其抓住。   然而下一瞬,手腕却被有力的五指紧攥,同时,有温润而好听的声音在我心中响起:“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跟着我就好。”   我犹豫少顷,依言。   放松了身体,只管随着那股令我心安的力道缓行。   铺天盖地的恐惧慢慢平息,竟像是连那入骨的寒冷也随之减却。   于是忽然就觉得,若能一直这般的跟在他身后,让他握着手,任他牵着走,便是永远都出不得这满是绝望的死寂之地,也没关系……   不知如此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终闻一个轻缓含笑的声音:“到了。”   “啊?”   “可以睁开眼了。”   我这才回过味来,之前离我而去的五感不知何时竟已全部归位。   快速睁了一下眼,入目一片红,有些刺痛,忙又闭上,刚想揉一揉,脸颊却忽被温凉的指腹抚上:“你……怎么哭了?”   我呆了呆,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果然是湿的:“咦?”   潋尘的眉目轻轻一漾,伴着低低一叹:“居然连自己掉眼泪了,都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想了想,迅速做出判断:“一定是被吓得!”   他勾了勾唇角,微微偏首,细细为我拭去泪水,本应是调侃的话语里却仿佛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原来,你的胆子这么小。”   我望着他的温柔专注,忽地心中一动,脱口问了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的指尖一顿,旋即笑答:“当然了,在三十三天之外的烂酒鬼住处啊。”   “不是那儿,再往前呢?”   他收回手,拢入袖中,侧过身,垂了眼睫敛了视线,神情寡淡而声音决绝:“没有。”   “真的么?”我很是有些失望地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给我一种应该很熟悉的感觉。打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跟烂酒鬼混在一起的。可在那之前的我是什么样,又发生过什么,就完全没有印象了。本来还以为……”   潋尘忽地打断我的话:“那些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噢,倒也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只是有点儿好奇罢了。”我看了看依然与他紧扣着的十指:“不过其实,即便你真的知道我的过去,把一切告诉了我。对我而言,也不过就是听了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而已。”   他怔了一瞬:“无关……”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曾经认识过的人,总要存在记忆里才有意义,不是么?否则的话,又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呢?”   潋尘的掌心霎那冷若寒冰,缓缓将我的手松开,笑了笑:“是啊,就像凡人之间再怎样的爱恨痴缠,到头来,也终是抵不过一碗孟婆汤。”   我深以为然地表示赞同,琢磨了一下,又问:“可,若是一方忘了,而另一方却还记得,又当如何呢?”   他转身迈步,如清风过竹林般的声音凝而不散:“既然选择记住,便要做好永远独自守着曾经的准备。”   我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就像,那个死胖子。”   似是被此处积蓄了数十万年的寒意所侵,潋尘低低咳了一阵,方淡淡应了个:“嗯。”   我停了少顷,方快步跟上他。顺便看了看目前的置身所在,竟是一处宛若刚刚喷发的火山口的边缘,那方圆百余米的巨大洞口内,岩浆滚滚,却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热度。   四周像是用沉沉黑布笼罩,不透风也不透光。头顶亦是有如墨染,就连永无止尽飘扬而落的雪,也是纯粹的黑色。   如果没猜错,这里应该就是封印上古戾气的阵门,北海之眼。   怪不得烂酒鬼那种在葫芦里一宅就是千儿八百年的家伙会忽然跑来参观龙王嫁女这种没什么意思的群体活动,而且还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原来是有大热闹可看。   转过个弯,只见一方偌大的黑石板平台上仰面躺着个衣衫褴褛的胖和尚,旁边蹲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皆是垂头丧气一脸的愁苦哀怨。   我刚一冒头,夜墨便飞奔了过来,一把将我抱住:“萧遥萧遥你看啊,我们千辛万苦把酒给偷出来,结果都被这死胖子一个人给喝光了嘤嘤嘤……”   烂酒鬼颓废地望过来,幽幽的小表情也是一样的泫然欲泣。   潋尘默了默,走过去安慰他:“过几日去昆仑,让黄龙道长为你多酿几坛便是。”   我便也摸摸夜墨的头:“乖啦乖啦,到时候你就跟他们一块儿上山去喝个够本。”   他毫无羞耻感地把身子拧成个麻花,拽着我撒娇:“我不我不我就不!神仙待的地方人家才不要去!”   跟这种无节操无下限的家伙在一起,我颇觉丢人,只得随口敷衍:“好好好,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来给你弄还不行吗?”   “啊对了!差点忘了我们家萧遥也会酿酒的呢,真贤惠!”   夜墨这货是个典型的人来疯,欢蹦乱跳的腻着我死也不撒手。   把烂酒鬼看得那是一脑门子的糟心。   潋尘拍了拍他的肩,微微摇了摇头。   “当初明明是选定了杨戬的,结果谁知他竟那样想不开……”烂酒鬼悲愤捶地,没好气地嘀咕:“我就是想不通啊,怎么会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给捡了便宜!”   被强势‘准丈人’给嫌弃了的某苦逼‘伪女婿’:“……”   我趁机挣开大受打击的夜墨,顺便火上浇油:“说起梨花酿,那会儿我还是为了杨戬才学会做的呢。”   夜墨仰天狂吼:“杨小二,老子跟你没完!”   “好啊,打算怎样没完?本君必当奉陪!”   一声朗笑,伴衣袂猎猎,携战意凛然。   来者银甲黑麾,大步而至,站定,视线在场中一掠,最后看着我,温言含笑:“许久没见了,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苦逼神仙出来了,又一个苦逼神仙出来了…… ☆、第七章(修)   (8)   正如烂酒鬼所言,当年他这边将我给扔了,杨戬那边就把我给捡了。   起因说来也简单,他的狗咬了我,于是我就非常不客气的讹上了他。   之前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纯属巧合,不过现在想想,当时我被抛弃的地方正是杨戬的封地‘灌江口’,而据我所知,杨戬又是烂酒鬼在这三界之中极少看得上甚至很是欣赏的存在。再结合这厮刚刚说的话,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会儿他特地把我丢在杨戬家门口,其实秉的不是给宠物找下家的主人之心,而是给闺女找相公的父亲情怀。   坑爹至此,我不禁热泪盈眶。   说到杨戬,那可是个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貌似现在很流行一句话,基本模式为‘我X是XX!’。   如果让杨戬来讲,那便是——‘我舅是玉帝!’。   三界主宰是我舅,那真是一舅在手,天下我有……   可对玉帝这样好用的王字大招牌,杨戬却极是不屑。   理论上来讲,甭管是谁想要升天做官,那都必须是要抛掉原有的臭皮囊,俗称脱胎换骨的。   可杨戬偏不,不走关系不抱大腿,完全凭着自己的力量立下战功赫赫,做了旷古绝今第一位的‘肉身成圣’。   然后丢下一句‘听调不听宣’,便自顾自下凡做了个逍遥快活的散仙,把天庭的高官厚禄当成个屁,给放了。   杨戬捡到我的时候,刚封神成圣没多久。他问我叫什么,我想了想,从烂酒鬼对我的称呼中去掉了影响我文艺小清新气质的‘臭’,答曰:“姓丫名头”。   他听了,只像是对一个恶作剧的调皮小孩子一样笑着摇摇头,没再多问,将我带回了家。   于是我便和他的狗及他的几个结拜兄弟们住在一座大宅子里,每天吃吃喝喝睡睡,日子过得极是惬意逍遥。   不过很可惜,这种快活日子只过了几十年。   因为杨戬不知怎么了,忽然决定上天做官。既然正式入了神仙的官场体系,我这么个非其族类的妖怪便自是不能再跟着了。   也是恰在那时,因了我的一句戏言而加入了妖族的夜墨横空出世,口口声声要娶我做老婆,杨戬便顺水推舟的将我交给了他。   啊,这么一琢磨,莫非当时的杨戬也是怀了一颗充满父爱的心?……   爹太多,坑也多啊……   离开灌江口后,和夜墨到处游荡时,偶尔能听到一些有关杨戬的零星消息。   比如,他做了天庭的司法天神,冷酷无情排除异己,以铁血手腕独揽大权;   比如,他下令整肃军队,打着提升战斗力的幌子穷兵黩武,弄得怨声载道;   比如,他阴险狡诈玩弄权术,甚至胁迫玉帝,朝野上下弄得乌烟瘴气……   其实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可有的时候,却也忍不住会想,在天庭为官的杨戬,手握重权的杨戬,翻手为云覆手雨深谙争权夺利之道的杨戬,还是那个,‘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的杨戬吗?……   而今,当终于再度看到那带着淡淡疏离的俊朗眉目,我忽然就豁然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一点儿都不重要,无论他究竟变成何种模样,只要还愿意唤我一声‘丫头’,就永远都是离别那日,繁华落尽的梨花树下,那个涩着嗓子笑着对我说,“原本以为,我会一直养着你……”的,杨戬。   使劲眨眨眼,我扑到杨戬的面前,鼻子有些发酸,心中涌起股莫名的委屈,低着头拽着他的衣袖,半晌方憋出一句:“还以为,你早就把我给忘了。”   他像曾经那般抬手摸摸我的头顶,无奈着叹息:“怎么会呢?”   被无视且被挑衅了的夜墨自然很是不爽,冷哼着掸了掸衣襟上的黑雪:“这种小事也要劳动你堂堂的司法天神出马,天庭究竟是大题小作呢还是无人可用?”   “戾气若当真逃逸出阵,则三界必乱,生灵涂炭,怎能说是小事?况且……”杨戬瞥了他一眼,又似笑非笑道了句:“为臣者,唯求尽心尽力而已,何分品阶高低,何分事务大小?”   夜墨不以为然地冷嗤了一声,却并未再做多言。   杨戬便也不理他,对潋尘颔首致意:“有点事耽搁了,抱歉。已与地藏菩萨说好,可以开始了。”   潋尘笑着摆摆手:“无妨,反正还有时间。”   一直在地上挺尸的死胖子这会儿也半死不活地哼哼了两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烂酒鬼则只管盯着杨戬看了又看,越看表情越伤心,索性眼不见为净,抱头蹲到一边唉声叹气。   夜墨于是越发不忿。   弄得杨戬很是莫名。   而看着自己的三任饲主如今齐聚一堂其乐融融,身为宠物的我的心情一时也难免有些波澜壮阔。   揉揉鼻子我干咳一声:“我说诸位英雄,原来你们彼此都认识啊?”   杨戬和潋尘互看一眼:“一面之缘。”   潋尘又和无痴互看一眼:“一面之缘。”   烂酒鬼和夜墨互看一眼:“……”   我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俩我知道,一揍之缘。”   夜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指指我又指指潋尘:“那你俩呢?”   潋尘望着我顿了一顿。   我便肃然代为回答:“一面之缘。”   夜墨瘪瘪嘴,用一种‘才见过一面居然就动手动脚摸来摸去实在是太过分了’的幽怨小眼神控诉我的水性杨花,我选择无视。   简单介绍完毕,我对目前这个神仙小团体的成员构成关系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总之或多或少都与潋尘有点关联。   至于我和夜墨,纯属打酱油路过。神仙的事情,咱们妖怪才不搅合。   这么想着,我刚打算拉着妖怪弟弟退到一边喝茶看戏,便见烂酒鬼冲着他一瞪眼:“还不滚过来干活!”   夜墨蔫耷耷应了声,乖乖滚过去了。   我诧异:“这里怎么还有他的事儿?”   烂酒鬼从腰间解下个葫芦,施了个法诀,将其高高悬于那汪沸腾的熔浆之上:“不出点力就想讨老婆,想得美!”   夜墨顿时便滚得欢快了不少。   潋尘刚想开口,结果就被烂酒鬼给一把推到了我身边,没好气:“你的伤势本就没有完全好,虽说有那法器却也实在是有点勉强,万一有个不慎必对你造成反噬,还是在一边待着掠阵吧。”停了一下,又不甚情愿地补充:“放心吧,那小子跟我打了一路,法力还凑合,不会坏事的。”   潋尘思量片刻,对叉腰大笑志得意满的夜墨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估计是他之前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让夜墨颇有好感,于是看着他的眼神也颇为愉悦祥和。而相较之下,射向杨戬的目光也就越发显得阴风阵阵酸味扑鼻。   无辜又莫名的杨戬:“……”   真是个爱恨分明喜怒于色的缺心眼熊孩子啊……   我只能无语扶额。   杨戬和夜墨分别在熔浆坑的两边对面而立,各自祭出兵器,同时掐诀,一银一黑两道闪光在空中撞出火花四溅。旋即汇于一处,交相辉映着冲入呈三角之势立于另一边的烂酒鬼所控的葫芦之中。   岩浆霎那间陡然爆裂,似有无数巨龙在其中拼命翻滚。然则,明明阵势骇人,却依然无声无息,甚至连风都未起一丝。唯有那黑雪飘飘荡荡,落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转瞬,便在场中的三人身上覆了厚厚一层,仿若坚不可摧的盔甲。   潋尘垂着手,身姿看似随意却毫无破绽。就这么静静站在我的身前,将扑面而来的戾气罡风尽挡。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局面变幻,面沉如水。   而一直装尸体的大和尚却忽然坐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还魂啦你?”   他不理我,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那葫芦口愈渐耀目的银黑交缠的光芒,癔症了般的喃喃:“压不住了啊……”   “什么?”   “万余年前,三界经一场旷日持久的惨烈大战而终得初定,却因生灵涂炭怨念过重而汇聚成了一道可堪摧毁万物的戾气。伏羲女娲等上古之神倾尽法力方能将其封印,而后诸神便一起物化,归于尘土,消失于天地。”潋尘背对着我,沉声缓缓解释:“此处,便是压制戾气的关键所在,倘若有失,届时必将天道倾覆,众生沉沦。”   我忽然想起以前和杨戬住在一处时,他有一次受伤,便是因去极北之地办事时不慎被小股戾气侵袭:“啊对了,杨戬好像八百多年前就发现这玩意儿似有异象,所以现在果然是要彻底坏菜了?”   “而且,是情况突然发生恶化,导致杨戬之前的诸多部署全都来不及实施。”潋尘点了点头,声音无波无澜:“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借红莲地狱之火的煞气暂且加以遏制,以便争取时间,找出解决之法。”   我一呆:“那可是能焚尽一切的业火啊,一旦引发,整个北海不就……”   “事发突然,不及准备。杨戬已与龙王商定,待今日大婚结束之后,便行迁宫事宜。”   “怪不得,要提前婚期……”我恍然,又悚然:“但看眼下这阵势,恐怕最多也只能再拖个十天半月。整片海域那么多的虾兵蟹将鱼啊虫啊什么的,怎么可能短短几天内就都搬得走?”   “那便……”潋尘的话语仍是一贯而有之的温温润润,却将无数的生死于一句间轻描淡写,一笔勾去:“顾不得了。”   我望着他穿了白色轻裘的瘦削背影,想着适才他小心翼翼将那海星放回沙中的温和模样,只觉心底一寒,却也唯有无言。   恰此时,醉醺醺的胖和尚忽地笑了起来,大着舌头:“妖怪啊,我刚刚去看她来着。”   我定了定神,拍了他的光脑门一下:“你还好意思说,学人家猥琐偷窥也就算了,结果还被发现给打了出去,真丢人!”   他醉眼迷离笑得越发欢畅:“可不是,什么都没看到呢,就被打出来了,真冤啊。”   我瞅了他半天,终是也只能叹口气,帮他把撕烂了的破袈裟稍微理了理,勉强遮住身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新添的伤口:“算啦别想啦,再过半个时辰,她就是别人的媳妇儿了。好歹总算是遂了你的意,你也算了桩心事。”   他咧着嘴,胖乎乎的脸上见牙不见眼:“其实打从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常常在想啊,如果她穿上嫁衣的话,一定很好看。”   “那必须的。”我认真点头:“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   和尚挺挺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表示自豪,又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刚才我趴在房顶上,听到她对那条应龙说……噢,就是她马上要嫁的丈夫……呵……丈夫……”声音蓦地顿住,伸手在脸上糊了一把,干涩着嗓子傻乐了两声,方接着又道:“那院子里的每根海藻每颗珊瑚,都是她亲手种下的。还有养的那些个奇奇怪怪的小动物,也历来都是由她亲自照料的。你也肯定想不到的对吧,她从前那样视生命如儿戏的暴烈脾性,如今,竟会这般的心软,连个小海螺死了,都是要哭上一鼻子的。”   我拍拍胖子的肚子,憋了半天,却也唯有说些苍白废话:“这也挺好的呀。”   “是挺好的……”和尚爬起来,抖掉身上沾着的黑色残雪:“咱们呐,都是没爹没娘没家到处野惯了的,所以有些东西,大概永远都没法能真正的懂。”   我弄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莫名慌得厉害,便迟疑着跟着站起。   他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和潋尘并肩:“可我总记得,当年,看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寺庙只剩了一片残砖碎瓦时,那种无能为力的痛心难过。”   我一惊:“胖子!你从来都不提过去的,怎么好端端的……”   “妖怪你是知道的啊,我曾发过誓,要守护她这一生。”   守护……   这两个字,终于让我彻底陷入了恐慌。   我再顾不得别的,只管一把死死掐住大和尚的胳膊:“她不会有事的,她们一家大大小小的龙子龙孙都不会有事的,反正不管她喜欢什么舍不得什么,我们都帮着她一起搬走便是,大不了连那座院子……”   在周围诡谲恐怖的氛围中,胖子的面容竟是说不出的平和安宁,眉眼间甚至依稀现了曾经的清雅俊秀,抬眼望着那方墨染般的天空,轻轻摇了摇头,轻轻道了句:“这整片海,都是她的家。”   “总之你……”我心乱如麻,慌不择言:“她那样的爱你,你又怎能让她伤心!万一她想起来了,万一她知道了,你让她怎么办?怎么办!”   他微微一怔,而后朗朗笑开,身形一错便轻易便将我震脱:“前世种种,一切成空。谈何想起,又如何知道?至于今世,我不过是个因她好心拦着仆从们,而不至于被乱棍打死的卑劣花和尚。”   我被那一股力道震得直接摔在地上,情急之下,拼命大喊:“死胖子要找死,快拉住他!”   然而何曾想,从始至终默然而立,与和尚不过半臂距离的潋尘,却像是忽然聋了瞎了,一动不动。   在我的这个角度,只恰能看到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旋即,便如其整个人那般,稳如磐石。   骤然间,绝望自心底席卷侵入骨血,我遍体生寒。   而被运行中的阵法所困的三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贱兮兮的猥琐胖和尚,大笑着一脚踩入已被红莲业火吞噬了大半的熔浆深坑,顷刻没顶。   旋即,一声响彻寰宇的佛号,伴金光万丈。   认识了这么久,我头一回听到那酒肉花和尚认认真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同一时刻,黑雪停,岩浆止,灭世危机便这么化解于须臾之间。   我终于看到,何谓佛法无边。   我也终于想起,法号为无痴的死胖子,的确曾是佛祖座下的一名弟子。   当年,他还是个人的时候,可以舍身成佛。如今,他已是个佛,舍了身,便连片劫灰,也未曾剩下。   变故突起,来不及震惊也来不及悲伤。   杨戬、夜墨和烂酒鬼忙着趁势将戾气压制,将业火引回。   我则瘫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对着仿似已然成了个只余背影的雕像的潋尘空空洞洞地笑了几声:“反正也没咱俩的事儿,不如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我紧紧抱着膝,徒劳抵御着发自骨髓的冷意:“怎么样才能爱一个人爱到,让对方彻底忘了自己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三万字搞死了一个,YEAH!没人想表达一点看法么……~~~~(>_<)~~~~ ☆、第八章(修)   (9)   初遇之时,他是自幼长于寺庙,单纯善良的佛门弟子。   而她则是藏身于青楼,冶艳入骨诱人惑人的千年蛇妖。   偶然的一面之缘,她见他生得俊俏,又是一派天真情窦未开,一时兴起,便装作寻常人家的姑娘故意接近。   然而何曾料,无论怎样明示暗示,那小和尚竟始终不为所动,一言一行谨守礼数,满眼满心只知有佛,视她的美貌如无物。   她自是不甘。   于是深知人心弱点的她开始步步设计层层谋算,用一环套一环的虚情假意让他那双澄澈的眼睛蒙了尘,继而污了心。   终于,他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佛经,背弃了曾经坚守的信念;甚至为了她,错手杀了养他教他一心只为护他周全的师父。   终于,在他心甘情愿对她说‘爱’时,她得意地笑了。   她在他面前现了真身,看着他吓得魂飞魄散。   她笑着告诉他,师父说得没错,她就是妖,就是要害他。而且师父当时只是想要抓她并没有想要杀她,不过,便是真的要杀,也是没可能成功的。因为她的法力比那老秃驴高多了,之所以要装得命悬一线,只是为了要让他犯杀戒。只是为了要逼得他,无路可退。只是为了要看看,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至于那些甜言蜜语夜夜温存……   她拂袖冷嗤,你不过区区凡人,又凭什么来要妖的真心?   他看着她美丽的容颜和躯体化作可怕恐怖的蛇身,听着她一字一句将所有的谎言算计全部戳穿,于是那刚刚因为她而重铸的世界里,一切的美好瞬间全都变成了丑陋的罪恶。   带着无尽的悔恨,他回到了那个曾经带给他无限平静快乐,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的寺庙。   在空寂的佛堂内,在庄严的佛像前,已然还俗的他举起刀片,为自己落发,剃度。自此抛却杂念一心修行,只为练出一身斩妖除魔的法力,有朝一日,亲手让她于剑下魂飞魄散。   随着那三千烦恼丝一起离开的,还有他对她的爱。   随着那佛门戒疤一起烙印在他心头的,还有他对她的恨。   然而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一日,她望着他失魂落魄踉跄离去的背影,恐慌得无以复加。   因为她一直以为,在亲手布下的这个局里,她是毫无疑问的赢家。   然而直到那一瞬才终于明白,其实,她才是输了的那一个,而且还输得那么的彻底。   时光荏苒,百年一弹指。   再遇之时,他是学成下山,除魔灭妖必定赶尽杀绝的冷酷法师。   而她,则是独自隐居于城外竹舍,对世间平凡夫妻生活心向往之的善良蛇妖。   乍然相逢,她的无限欢喜却碰上了他的无情杀意。   但她始终坚信,他对她是有情的。   因为她知道,当初他于山中修炼之时曾经遇险,弥留之际,心里想到的那个人,是她。   可他却视过去与她的种种为自己毕生之奇耻大辱,更将她对他所说的‘甘做俗世平凡女子,只愿嫁于你为妻’的情真意切之言,看作是如当年并无二致的妖言魅惑。   于是,他弃她的一片真情如敝屣,竭尽所能辱之以恶言恶行。   于是,当所有爱意被证明只是一厢情愿的犯贱,她唯有恨极。   她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寿命魂灵为代价来换取恶灵的相助,不惜搭上万千人命,只为与他不死不休。   而早已变得心硬如铁的他也无暇顾惜无辜,只将那些当做是除妖务尽所必须的代价。   天地悲鸣日月无光,繁华人间几成无间炼狱。   却终究,还是他先不忍。   毕竟,他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在无数的天灾人祸面前,虽弱小虽卑微虽生而便要尝遍人生七苦受尽命运捉弄,却依然那样倔强顽强代代不息。在譬如朝生暮死的霎那之间,活出便是天上的神地下的鬼也要避其锋芒的绚烂夺目。   所以又怎能只因了一己的爱恨,而灭了万家灯火。   况且……   仔细想想,几百年了,他又何尝真的想过让她死呢?   所以罢了,且用他的这条命渡了那恶灵,解了这劫难,还了她魂灵的自由,也,消了她的恨。   这场不死不休的缠斗,这份他与她之间的爱恨纠葛,因了他的粉身碎骨以身渡魔,和她的悔不当初痛彻心肺,终是烟消云散。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   他在经历了大悲大痛等诸般劫数后,因了‘慈悲’二字而悟道成佛。   因为慈悲,他没有了肉体的束缚,看破了一己的喜怒哀乐爱恨痴嗔;   因为慈悲,他甘愿粉身碎骨,以渡那恨意难平戾气难消的万千死灵;   因为慈悲,他放下与她纠缠了半生的是非恩怨,爱恨情仇。   当他看向那行事乖张蛇妖的眼中,没有了降妖伏魔的凛然;   当他看向那偏执决然女子的眼中,没有了爱恨交缠的复杂;   当他那双平静深遂的眸子里所有的,只是普渡众生的慈悲时,她的心,随着她全部的执念在那瞬间一起,飞灰湮灭。   是的,他爱她。   然而这份爱只是他对芸芸众生的爱,是大慈大悲的大爱。   是的,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   然而金刚只为她怒目,菩萨却低眉对众生。   于是,她敛去了眼中的千般情绪,双手合掌低头虔诚地称他‘大师’,幡然悔悟自己造孽太多;   于是,自行散去全部法力的她,化为一串缠绕在他腕上的晶莹佛珠,随着他浪迹天涯,不离不弃。   于是,这世间少了个‘金刚怒目’的法师,多了个‘菩萨低眉’的和尚;   于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妖冶无双爱恨决绝的蛇妖,唯余在那和尚的指掌之间,流连着的青色念珠……   还有……   她最后留在世间的那句:如果从头再来,你可愿只为了我而,‘慈悲’?   便是因了这一句,或者,并不只是因为这一句,他忽然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候,天高云淡,日头正好。   “我叫小青,因为我喜欢青色。”这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在一片青竹林里,她青裙飘飘,笑容深深,美得仿若天上的仙子。   “你这样直勾勾的看着我,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么?”这是她与他说的第二句话。   他在她的绝代风华中情不自禁的失了态,自知甚为唐突,却慌乱狼狈得口不能言。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这是她与他说的第三句话。   自小于寺庙中潜心修佛的他,何曾见过这般阵仗,手足无措之下唯有仓皇逃离。   微微轻风传来她的阵阵娇笑,如莺如铃,在不自知间,敲开了他那扇在诵佛声中紧闭着的心门。   后来,他破了所有的清规戒律,他犯了所有的爱恨痴嗔,他反叛了师门害死了师父,他挥刀斩断自己的过去,毫无留恋。   即便,他的世界里只余下满目的断壁和荒芜。   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还有她,这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女子,这个一心只为他,视他若生命的女子。   他爱她。   可,她却骗了他。   因为她是妖,害人的妖,十恶不赦的妖,该杀当死的妖。   再后来,他将她的解释哀求倾诉泪水通通当作路边的烂泥,他将她洗尽铅华的一颗真心狠狠地踩在脚下践踏,他将她最后一丝的温情和希望扼杀殆尽……   他恨她。   然而,没有爱又何来的恨,那是怎样一种可以灼烧天地万物为片片劫灰的恨啊……   只可惜,当初的他们,都不懂。   最后的最后,他于粉身碎骨的剧痛中,看到了他与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原来,这一切只是个劫。一个上苍在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劫。   她应了劫,他过了劫。   她舍身化珠,他涅磐成佛。   原来,无数的生灵涂炭,她的爱恨双绝,都只不过是为了在西方佛祖面前,添个弟子。   抚着腕间的念珠,像是捧着她的心,那颗其实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得到了的妖之心。   他想,自己终究还是成不了佛啊,因为那个劫,根本就不曾过去。   他将自身的佛法修为一点一点渡于那串念珠,护住她的一缕元神,将妖魔之性尽皆渡化。而后从佛祖那里盗来轮回莲,自天庭重犯那里求得女娲石,去地府阎君那里抢了生死簿,又强行更改了她的命格,将她的元神投入轮回。   也顺便,彻底消去了她对他的那一份柔情眷恋。   做下这等逆天之事,他自是再难容于三界六道。生生受完了所有的刑罚,偏又侥幸捡回一条烂命,便只能以残躯到处浪荡,尝尽世间万般疾苦。   在似乎漫长得永无止尽的生命中细细品味,纵万般疾苦,也不敌那一苦,‘求不得’。   但他甘愿,他不悔。   而皮相变了,记忆没了,缘分尽了,他与她之间也终于再无半分关联。   她的这一生,身份高贵尽享荣华,父母疼,夫婿爱,日后必将子孙满堂承欢膝下。终此一世,平安喜乐。   至于他……   不过是个又脏又丑又讨厌又猥琐的死胖子而已。   不过是个永远都没机会看到心爱之人身穿嫁衣的美丽模样的死胖子而已。   不过是个,死胖子。   作者有话要说: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倒下来~法海你懂了爱,就快到我碗里来! ☆、第九章(修)   (10)   说完这个故事,我没管听众的反应,自顾自撑着额头笑了一阵。想要站起来时,大概因为坐得太久,身子有些发麻,忍不住一个踉跄。   而始终仿若彻底石化了般的潋尘,及时转身,扶了我一下。   我攀住他的小臂站稳,抬头望着他虽清若寒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见底的双眸:“虽然是死胖子自己找死,可你怎么能就真的不试图拦一拦,就真的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呢?哪怕只是意思意思伸个手,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无痴大师他……”潋尘抿了一下淡得几若无色的唇角,声音低缓而决绝:“死得其所。”   我猛然哆嗦了一下,明明浑身冷得厉害,胸中却仿有烈火焚烧,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心底急速蔓延:“如果刚刚是夜墨站在那儿,他一定会拼了命的拉住死胖子。因为我们妖怪想得不多,要得也简单,我们只想高高兴兴的活着,让自己让自己的朋友让自己在乎的所有人都活着……三界倾覆又如何?众生沉沦又怎样?与我何干!……”   我的头很晕,脑子很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喊咆哮,说出的话竟似是已完全不受控制:“还是说,其实这根本就是你算计好了的?早就算好了无痴会选择那么做,所以故意让他知道,让他看到,让他……啊是了,那些个上古诸神当初就是舍了法力性命才封印了戾气的,所以你需要一个笨蛋,而且还是个修为不低的笨蛋来心甘情愿舍身化劫……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利益,并为此而不惜伤害一切背弃一切,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是!”   一口气吼完,我忽地茫然无比,完全反应不过来的呆在当场。   而潋尘也是愣怔良久,神情仍然平静,唯眸中仿佛千秋一瞬,变幻明灭,终余一片空茫。   我晃了晃仍觉昏沉的脑袋,有点不知所措:“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些……我只是……”   他轻轻摇头,在嘴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纹路,似是欲要安慰我几句,却尚未开口便蓦地一蹙眉,猛地别过脸,稍稍弓着背,掩着□出一阵极力压抑着的剧咳,旋即,竟有绵绵血迹溢出他的指缝,淋漓而下,落在脚边黑色的积雪上,触目惊心。   他的元神,波动得好厉害……   我有些发傻,见他的身子像是再也撑不住似的一晃,便下意识想要去扶,却听远处的烂酒鬼一声怒吼:“臭丫头,你他娘的什么都不知道鬼扯个什么淡!”   紧接着是杨戬的一声断喝:“守住阵眼,别动!”   然后是夜墨的抓狂大叫:“都给爷专心点!哎呀我操!火火火火……”   一片混乱间,我站立的这方石台竟毫无预兆的骤然断裂,同时冲出一缕诡异的火舌,卷住我的腰,将我猛然下拉。   我猝不及防,连挣扎都不及,便飞速坠落。   那一瞬,我的指尖离潋尘的轻裘只差了分毫,而他微微瑟缩着的肩膀似乎动了一下。   我自嘲地想,他大约可能,应该是想要拉我一把,拦我一拦的。   毕竟我与烂酒鬼也算有些渊源,而且我的死也换不回任何好处。   不过可惜,没来得及……   焚身之痛没有预料中的难捱,飞灰湮灭之前也没有如同传说中那样以白驹过隙般的速度回忆一生。   我只是有些为夜墨这熊孩子感到遗憾,他缠着我问了八百年的那个问题,还没得到答案呢,我就挂了……   意识消散的那一刻,耳边蓦地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琴声,那样的清越柔和,仿若能涤荡所有的肮脏污秽,还世间最初的美好宁静。   如此好听的琴音,我应是第一次听见,却为何会有那般的熟悉之感?渐渐混沌的脑中闪过了一些零碎的画面,抚琴的手,白皙而修长;抚琴的人……似是正坐于浓雾之中,却可见其身姿清瘦,轮廓清雅。看上去,竟与潋尘颇有几分相像。   原来他抚琴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么?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眼睛撑开了一条缝,却只看到满目温暖的白色光华……   人类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祸害遗千年。   对此我深表愤慨,让我这祸害了万年的妖怪情何以堪。   刚一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被周围那向上望不到头,向前后左右望不到边的熊熊怒火给狠狠地吓了一大跳。不过待到勉强冷静了点儿再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些火苗无论怎么串掇扑腾都无法靠近我方圆半米的距离之内,于是我便又淡定了。   活动了一□体的各个部位,所有的零件都在且都能运转自如,脑筋也还算清楚,没憨没傻也没失忆。   所以我没死,而且活得相当矍铄。   拍拍衣服站起,我尝试着随便找了个方向往前走了两步,那看似彪悍无比的火墙竟乖乖地分了开来,让出了一条狭窄通道。   横竖也是无路可退,我索性大无畏地走了进去。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才终于走出烈焰的包围圈。   尽头处,有一个披着袈裟,拄着法杖,白眉白须的清癯老和尚正站在那儿冲我笑得甚是慈祥,身边还昂首挺胸地蹲着一只毛发锃亮的大黄狗。   抬眼四下望去,我的身后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我的左面右面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我的上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海,我和老和尚还有那条大黄狗的立足之地是一块小小的玉台。   我小腿转筋,倒吸一口凉气,强自镇定,敛容合掌恭敬发问:“敢问大师,这是何地?我为何会来到此处,又要如何才能出去?”   老和尚呵呵一笑:“这里是阿鼻狱,女施主是跟着那红莲业火一起到来的。至于要如何出去,老衲倒真是不知,因为老衲自打来到此处,便从未曾离开过半步。”   我如遭雷劈般的一呆:“所以,你就是传说中的地藏王菩萨,这大皇狗就是可知天下事却永无法言明的神兽谛听?”   “善哉善哉,女施主果然聪慧。”   我有些欲哭无泪。   据我所知,所谓的阿鼻狱,就是传说中的第十八层地狱,地府的最底层,汇集了天地间最恶的灵魂,最深的怨气,最凶的杀念。无论是人是畜还是神仙妖魔,但凡打入此狱,便是永不超生。   总之,理论上就是个甭管什么东西都包准有去无回的地方。难道我要就此待在这儿,过着妖怪,和尚与狗的生活?   我究竟是做了多深的孽啊……    ☆、第十章(修)   (11)     心丧若死的我正无语凝咽,便听老和尚又蔼声道了句:“女施主不用着急,老衲虽无法送你出去,别人却可带你离开。”   我顿时精神一震,忙顺着老和尚的眼神往上一看,只觉生命的曙光重新又照耀到了我这倒霉衰妖的脑袋上。   那倒悬于头顶的沉沉黑海仿若有暴风吹过般的掀起了层层巨浪,呜咽咆哮震耳欲聋。接着,一道青锋霹雳将海面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其间一跃而出,紧随其后的是一道银色的亮光以及一个铠甲铮铮的持戟男子。   “夜墨!杨戬!”我泪眼朦胧地欢呼一声便要提气迎上前去,却被一直蹲在那儿的谛听一口咬住了裙摆。   “女施主少安毋躁,免得被血池中的恶灵所伤。”   像是为了配合老和尚所说的这句话,刚刚还平静无波的血海此刻竟仿如沸腾的滚粥一般炸开了锅,无数面目狰狞的白骨骷髅带着粘稠淋漓的血水上下翻腾不休,凄厉的嚎叫刺鼻的腥味以及彻骨的阴寒,瞬间便充斥了这三界之中最为黑暗的所在。   蓦地,一声低沉而浑厚的佛号缓缓响起,庄严肃穆且带着深重的悲悯之情。   于是,愤怒的黑海,沸腾的血池,挣扎的死灵,连同着所有几欲让人疯狂绝望的诸般感触,顷刻间一起销声匿迹,重归宁静。唯有那红莲业火的势头,看上去竟仿似比先前更为凶猛了几分。   “萧遥!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夜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向我俯冲而来,还没停稳便将我一把死死拥入了怀。   我成功听到了自己骨头错位的惨叫……   龇牙咧嘴挣扎了一番未果,我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杨戬,却恰见他额间所发出的耀目银光正慢慢收敛成一抹浅浅的印痕。   杨戬天生神目,据说一旦打开则威力无穷,且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耐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还厉害。   刚才他应该就是用神目开道,才能最终抵达这鬼神禁足的地狱最底层吧?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神情颇显古怪。像是,看到了什么太过震惊的东西。   所以许是因为受刺激过度,杨戬对我的呼救视若无睹。   我深觉悲愤。   夜墨还在不死不休地搂着我,深深埋于我颈项间的鼻息是那样的炙热而急促,以至于让我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词——□焚身。   鉴于此时此刻竟有如此猥琐的念头实在是太遭天打雷劈,导致我知耻而后勇,终于奋发图强一把将他给推开。张大嘴刚喘上两口气,却惊悚地见他猛然倒退一步,捂着胸口弯下了腰,惨白的脸如血池里的骷髅一般骇人,唇边还有正在不停丝丝外溢的殷红。   我头皮一炸。   好在地藏菩萨及时开口:“强闯此地,阴寒入体。须速寻一至阳之所好生静养百年,或能痊愈。否则,一旦迫入经脉,轻则迷失本性修为俱毁,重则走火入魔性命堪舆。”说着又转而细细看了看杨戬的面色,叮嘱:“真君虽有神目护体,然则亦难逃被阴毒所侵,需依同样之法方可。”   一听情况如此严重,我忍不住抖着声音:“可是那……那为什么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菩萨摸了摸谛听的头,似在交流,长长的白眉动了动,默然片刻,方缓缓道了句:“因为女施主你的体质独特。”   我纳罕:“什么意思?”   他摆了摆手,不欲多言:“待到机缘到了,自会知晓,眼下三位还是快快离开此地为好。”   杨戬颔首,执掌为礼,神情极是恭谨:“多谢菩萨!”   而一向不拘小节狂放不羁的夜墨,这会儿竟然也显出了十二万分的敬意来,随着杨戬一起敛容躬身。   我低头想了想,看着白胡子老和尚那干瘦而憔悴的面容上,始终不曾退却分毫的和蔼笑意,终是问出了口:“菩萨,有件事情想要请教。”   “女施主请讲。”   “佛说,要放下心中对个人的小爱,方能成就渡众生的大爱。可是,如果为了所爱之人,而舍身佑众生,难道,就不是佛家所谓的慈悲了吗?”   他顿了顿,旋即笑着摇了摇头,虽是答我所问,目光却望着站在一旁的夜墨脸上:“只要有善念,便可称慈悲。但要知道,如若能为一人成佛,便也可为一人成魔。”   谢过地藏菩萨,我跟着杨戬和夜墨腾身离去。   进入那由无数怨气所聚集而成的黑海之际,我转头看着站在血与火的包围中,一遍一遍沉声吟诵往生咒的老和尚。   千年万载,在这片至阴至寒至凶至险不见天日的地方,一位慈祥和蔼的垂垂老者和一条能知而不能言的沉默大狗,以一己慈悲之力承担三界共有之罪。   地藏菩萨,神兽谛听。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是宏愿,亦是执念,是真正的悲悯。   然而,若地狱成空,又要佛何用?   出得地府,但见日照中天,所在之处也不是那镇压戾气的北海之眼。   那场热闹盛大的婚礼已结束,北海公主也已换下了嫁衣,初为人妇。   寻了一处僻静林子,夜墨便再也支撑不住大口大口地呕起血来。我冲上前去搀扶着他,只觉即便隔着重重衣衫,都能被他身体所散发出的阴森寒气给冻僵。   杨戬沉声:“丫头,扶他坐好。”   “哦哦哦。”早已六神无主的我忙不迭地依言照办,直到见他运气于掌要为夜墨疗伤,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拽住:“你要干嘛?你都泥菩萨过江了……”   “我有分寸。”   杨戬的脸色苍白,声音疲惫,话语极短,然而较之夜墨的情况倒似乎真的是强了许多。   可据我所知,他们的实力本该相当,又怎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我正纠结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便听总算缓了口气的夜墨嘶哑着声音傲娇扭头:“少逞强,我才不要你救!”   历来端方严肃的堂堂司法天神斜睨着他,忽地嘴角一勾,干干脆脆道了句:“老子乐意!管得着吗你?”   我和夜墨:“……”   趁着两只妖怪齐齐呆愣之际,杨戬一俯身,挥掌拍向夜墨的周身大穴,掌势快如疾风闪电,又轻似飞雪柳絮。直到他又是一口血箭喷出,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方才收势罢手,同时凉凉一嗤:“就会蛮干硬拼,空生了个当摆设的脑袋!”   说完,全然不理气急败坏却又一时半会儿一个字都说不出的夜墨,自顾自站起。   至少看上去,杨戬的面色除了较之前又苍白了几分外似也并无异色,理了理铠甲顺便对我叮嘱:“丫头,按照适才菩萨所言,和他一起去找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好生静养,无论将来外面发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要搭理。记住了没有?”   我心中顿时一紧:“那你呢?你跟我们一起么?”   他笑着微微一叹:“我尚有官职在身,如何能像你们这般的无拘无束?”又为我将落于发端的一片枯叶拂去:“放心吧,刚刚菩萨也说了,我有神目护体。所以情况没那小子这般严重,过段时日便自会痊愈的。”   他这话说得就像去菜场买颗白菜一样的轻松,我却听得犹如千钧压顶般的沉重。那么多年的疑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去天庭做官?玉帝不顾亲情派人杀了你父母兄长而且还企图对你和妹妹赶尽杀绝,你向来最是痛恨他的,又为什么要给他卖命?你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杨戬一怔,旋即又是一笑。为我拂叶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肩头,掌心温暖而指尖冰凉,轻飘飘道了句:“男儿立世自当轰轰烈烈挥斥方遒,岂能永远赋闲在家虚度时日?我不过是想通了这个道理罢了。”   我知道这些都是屁话,却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凭本能死死拽着他的黑麾不撒手。   对此,杨戬明显颇为无奈,只好耐着性子揉了揉我的脑袋:“好了丫头,我现在要先去把事情处理一下。否则,我们硬闯十八层地狱的事情一旦被阎王闹上天庭,将会很难收拾。至于别的事儿,以后再说。”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可怜,他停了少顷,终是放软了声音,叹了口气:“我答应你,忙完了之后就去看你。到时候,有什么话咱们再慢慢说,好不好?有哮天犬的鼻子,你总不用担心我找不到地方吧?”   “用不着狗鼻子。”一直倚树养神没有做声的夜墨此刻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杨戬,沙哑着嗓音:“昆仑。”   杨戬收回手,转而冲他点了点头,旋即转身腾云离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仰着脑袋望着转瞬便没了那凛然身影的蓝天白云,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儿。   潋尘和烂酒鬼,自我随那业火落入阿鼻地狱,就一直没有再出现。   大概,北海那边的事情办完了,就回三十三天之外去了。   毕竟,潋尘看上去的确旧伤未愈元神不稳,需要调养。   至于我的死活……   反正,已经有杨戬和夜墨来救我了,若是连这两个堪称目前三界之内最能打的都没办法,那我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不用白费力气了。   所以这么看来,烂酒鬼还真是把我当闺女养,果然是泼出去的水啊……   “萧遥……”夜墨忽地拉了拉我的手,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别哭。”   我低头抽抽鼻子,瞪他:“我才没哭!”   “胖子死了,我知道你很伤心。”他展臂揽过我:“那两个家伙一声不响的就这么走了,我也知道你会很难过。”   我愣了一下,把脸埋入他的胸前,闷着声音:“非招我哭!你混蛋!”   “对对对,我是混蛋。”   “你刚才的样子吓死我了。”   “是你吓死我了才对吧?”   “总之……你不许死。”   夜墨低低笑了一声,将我紧紧拥住:“好啦,萧遥别怕。我不会比你先死,也不会让你忘了我。我要永永远远的陪着你,也要让你时时刻刻都记得,我为你喜乐,为你伤悲,为你浪迹天涯,为你做尽一切能让你幸福快乐的事。我可以为你成妖,也能够为你成佛,更愿意为你成魔。因为我爱你啊,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了呢……”   在他的怀里,我终于放声大哭。   哭得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祝天下有情人皆如伏羲和女娲…… ☆、第十一章   (12)   再度醒来时,已在昆仑之巅。   夜墨和我暂住于一处设施齐备的雪窟内,也是他曾经拜师学艺的地方。   昆仑山从来都是神仙的地盘,为何竟会教出夜墨这么个妖怪,我不知道,也懒得问。   反正夜墨说,这事儿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三言两语的也讲不清,等那个不知又跑什么地方去为非作歹了的师父回来,再让他自己跟我好好解释,说不定顺便还能弄明白杨戬究竟在搞什么鬼。   将我安置妥当后,夜墨便开始闭关。   他抛弃人类的原籍变成妖怪一出现在我面前时,打架的本事就已经厉害得丧心病狂了。这几百年来我俩只顾着吃喝玩乐醉生梦死,我还真是从未曾见他练过功。   而这一回,他却很认真地告诉我,要借着疗伤之际,将法力再度提升。   因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保护所在意的人。   其实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即便他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看似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我也明白,无痴的死,他一定也很难过。   妖怪的命真的很长很长,一辈子会遇到很多的事碰到很多的人,却绝大多数都只是过眼云烟,不会在心中留下半点痕迹。然而也正因如此,倘若一旦上了心,便会将其看得很重。   我与夜墨在这世间荒唐度日潇洒来去,近千载的时光里,能聊作记挂的,也就只有无痴一个罢了。   那个我们看着他情根深种,看着他金刚怒目,看着他菩萨低眉,看着他舍身成佛又弃佛而去,却终究以无边佛法渡众生的大和尚。   那个生死轮回从始至终都只愿为一人而慈悲的死胖子。   夜墨闭关修炼时,我基本都是在睡觉。偶尔清醒,便跑出去看看雪,发发呆。   红莲业火和地狱阴寒虽对我没造成什么损伤,却自那以后总觉困倦得厉害。不过反正我跟着烂酒鬼的时候常常眼睛一闭一睁便是百十年,所以倒也不觉怎样。   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很难睡沉,浅眠且多梦。而每每醒来,又完全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如此断断续续的时睡时醒,一眨眼便过去了八十多年。   这昆仑之巅唯有亘古未消的寒冰积雪和凛冽罡风,鬼影子都没半个,而杨戬,也始终没有出现过。   他,应该早就没事了吧……   这天,我照例从梦中被惊醒,正绞尽脑汁的试图回想起哪怕一丁点儿的残破画面,忽闻外面传来一阵响动。   雪窟的周围都设有法阵,除非知其法门,否则断不可能轻易闯入。   所以来者该是……   我忙爬起,刚想出去,便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叫大骂:“徒弟你在啊?正好,快出来让为师揍一顿解解恨!你师父我就快被杨戬给气死了!那混小子的脑子是被驴踢了不成?居然把老子当初告诫他的那句话就这么当个屁给放了!现如今眼看着那事儿保不齐就能出现转机,他倒好,居然处心积虑的就是想把自己给整死!你说你说,他就不能再等等吗?个操蛋玩意儿……娘的说来说去都怪他那糊涂妹妹,活该被他亲手压在桃山下,自己的儿子也被他追杀得满天飞……”   听到这儿,我的心陡然一沉,如坠无底深渊。   我忽然想起,当年灌江口的那段清闲日子,其实竟很有可能是被夜墨打破的。   杨戬之所以会发现戾气有外泄之像,是因为他去极北之地取了个什么火龙珠送给宝贝妹妹玩。负伤回来后不及痊愈,便又要前去查探情况。   他一个赋闲在家的神职编外人员这般先吃萝卜淡操心,让我有些看不下去:“这种事儿自然有天上那帮吃俸禄的神仙们去管,哪里轮得到你?”   “靠他们?”杨戬却只是抿住唇边的讥讽嘲笑,未再多言。   我虽不学无术,但好歹活得日子够久,知道有些问题的严重性。然而无论我怎样苦口婆心,杨戬都横了一条心的要去玩命。   到了最后,我忍不住气急败坏的跳脚:“就算戾气外泄,就算天塌地陷又与你何干?凭你的本事,只要你愿意,就永远都能在这灌江口逍遥快活过自己的日子,干嘛要去管这份闲事儿?”   “我只是,不能让三妹有丝毫的危险。”杨戬不动声色,形容淡淡:“何况,三妹心善,必不忍看众生受苦。”   我被这匪夷所思的荒唐理由弄得已然有些发怒:“就为了这个?你敢不敢更扯一些!是不是为了你那个好三妹你什么都肯做,你欠她的啊?”   “没错,我是欠她。”杨戬的声音里隐约含了浓浓的苦涩:“我欠她一个爹,欠她一个娘,欠她一个大哥,欠她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欠她一个完整的家……当年我娘隐了法力和爹住在人间,一家人一直都平平安安的,若不是我体内天生的神力招来了天庭的注意,一切,也许就都不会发生……”   似是觉得流露了太多的情绪,他阖了一下眼帘,再度出声时,已平静了不少:“丫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无论是谁,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想要守护的人。为了这份守护,便是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而三妹,就是我想要守住的人。守住她的单纯,善良,快乐。”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为了别人而‘守护’,不禁一呆,而就在我发呆的霎那,一个长相和打扮都相当风骚的家伙凭空闪亮亮的冒了出来……   夜墨在抓着我哈哈哈嘤嘤嘤的表明了自己现如今已和我属于同一种族的身份,顺便勉强勾起了我那几乎连渣都不剩的久远回忆,并充分诉说了离别之情爱慕之意及找了我几千年可算是找到了所以这一次绝不放手一定要对我以身相许的决心后,终于想起了此行的正事,随手递了把通体墨黑的宝剑给在一旁默默看了半天热闹的杨戬,说是师父让他送过来的,还带了一句话:“这事儿不着急,可以慢慢考虑。然而一旦做出了决定,便是生死两难也无可悔,众叛亲离亦不能退!”   这番话中无底深渊般的肃杀之气,让我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杨戬却只是洒然一笑,持剑入屋。   这之后没多久,他便做了天庭的司法天神。   生死两难,众叛亲离……   心中的不安如怒海狂涛般汹涌而至,窒息得让我甚至已无法定下神去问问夜墨的师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想赶紧见到杨戬,说不定,还能阻止些什么……   冲出雪窟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居然长得相当靠谱的中年人那张惊悚至极的脸,顺便丢下一句:“麻烦待会儿跟你徒弟说,我去去就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你谁啊?你贵姓啊?你跟我的乖乖徒儿什么关系啊?你要去哪里啊?你跑个屁啊喂……” ☆、第十二章   (13)   我一边赞叹夜墨的师父可以说那么多话连气都不喘真是身强体健,一边揪了几个八卦消息最为灵通的山神土地问了话,然后,便一溜青烟的窜上了天。   之前和夜墨到处胡作非为的时候,也曾到天庭来玩过。不过那会儿有他做保镖,而且因为顾念着不要给杨戬找太大的麻烦,所以只是随便溜达了一圈便撤了。   这次我独自跑上来,自是有些紧张,路也不熟,于是毫无难度的没多会儿就转了向。   好在这天庭的守卫松懈得简直匪夷所思,我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一通竟连跟神仙的毛也没看见。更好在我记得夜墨曾说过,整个九重天上的建筑风格他最喜欢的就是杨戬的‘真君神殿’了,因为够黑。   所以当我走得两腿发软才终于看到了一处乌溜溜的建筑时,那个激动那个泪奔……   我简直是欢呼雀跃着飞奔而去,一路畅行无阻地冲进了那两扇墨黑的大门。   随即,我就老老实实停了下来,因为正有个冷冰冰的尖锐物件抵着我的咽喉。   沉沉杀意将我尽笼,压得我喘不过气,周身如遭凌迟,肝胆俱裂。   下意识就想两眼一闭等死,一直挂于脖颈的白色珠链却猛然发出一阵耀目光芒。   电光火石间,银白两道光柱迎面而撞,接着一声闷响,我直接凌空飞起便倒摔了出去。   “丫头?”   我眼冒金星耳内轰鸣,好不容易狼狈爬起,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杨戬便已收起诧异之色,双眉一皱:“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如此冷淡的态度让我不禁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硬邦邦地回答:“用脚走进来的!”   “夜墨呢?”   “在昆仑。”   杨戬闻言,眉头蹙得越发紧了,旋即将目光落在我那珠链上,略一顿,又没什么情绪地道了句:“你不该来这儿的,快回去吧!”   说完再也不管我,径自一转身便要入内。   我愣了一下,忙去拉他的胳膊,因有些急切而不免力度稍大。不料,他竟闷哼一声,顺势一晃,仿佛一棵已然外强中干的垂死老树,轻轻一碰,便成了摧枯拉朽。   我呆了一呆,赶紧过去将他撑住,触手所及皆是冷硬如铁的重重铠甲。   他勉励站稳,倚着门看了看我,脸色煞白,冷汗滚落,迟疑片刻终是一叹,涩声开口:“罢了,扶我进去。”   入了间同样黑沉如墨的密室,点了灯,方见其内的陈设极是简单,一桌一椅一塌,以及满桌高高垒起的卷宗,此外再无他物。   助杨戬脱去外面的银甲,我忍不住有点庆幸还好不是很晕血。   他胸前的血渍层层浸透晕染,几乎占满了半面的衣衫,且还有继续扩散的趋势,显然是极厉害的外伤所至。   杨戬无暇理我,自顾自点了止血的穴道开始闭目调息。   丝毫也帮不上忙的我,于是只能选择傻坐发呆。   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色虽慢慢的不再如适才那般苍白若雪,却透着一股惨淡的灰败,双眉一直紧皱,似在极力忍耐。   所以刚才初见面时,他数度蹙眉,想必就是因为这伤势的原故吧?   然而,杨戬乃是以肉身成圣,所以不像那些所谓脱胎换骨的神仙,可不惧伤了皮肉筋骨。但也正因了这点,他才更不会轻易让自己的身体受伤。   放眼三界,能伤他如此的,恐怕不超过五位,且还需付出至少同等的代价。   可是有这般身手的,现如今又基本不太可能与他正面交锋……   “你暂时还不能离开,过几日我再想办法带你走。”   我正云里雾里的纠结,调息完毕的杨戬却忽地睁开眼睛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随后便缓缓起身至桌边整理起堆积如山的卷宗来。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的张了张嘴:“啊?”   “你刚刚之所以能够到处乱跑而未被发现,是因为天庭出了点麻烦,守卫都被调走了。不过现在,必定已然全部归位,再想出去的话,需要静候时机,不可贸然行事。总之一切由我来安排,你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别乱跑就行。”   “噢。”我晕乎乎地应了,见他拿了两份卷宗这就要出去才反应过来,忙跳起:“你干嘛去?”   “有几件公务亟待处理。”   “可你的伤……”   “没事了。”   “哎哎哎……等一下!”我挠挠头,故作轻松:“留下来玩几天当然是没有问题,可你得告诉我你的那帮兄弟在哪里,我找他们喝酒去。”   他的神情一凝:“走了。”   “……那哮天犬呢?”   “也走了。”   “……你……你莫非真的像我在来时所听到的那些传言中所说……”   杨戬转身离去,徒留四个字让冰冷漆黑的屋内再无半丝光亮:“众叛亲离。”   “……”   接下来的日子,白天我只能在杨戬设了结界的府邸后院里百无聊赖,晚上他下了朝后我便待在他处理事物的书房内穷极无聊。   ‘真君神殿’很大,可是没有了杨戬的那群怪物兄弟和那条笨狗,相较于曾经热闹无比的灌江口,便显得极为冷清。   杨戬一直都很忙,日日早出晚归,回来后还要继续理事直到深夜,甚至常常通宵达旦。他的性子本就有些冷,如今更是淡漠到了极点,连话都少得可怜。所以我总也不好意思打扰,甚至就连伤势恢复得如何都不敢多问,只能尽一切可能的像条尾巴一样黏着他不放。   他处理公务时,我就赖在一旁翻翻闲书打发时间。不过,通常没看多久就会趴在那儿睡死过去,醒来后,便总是会在舒舒服服的床上。   这日傍晚,杨戬回来得较以往要早上不少,还带着两个大食盒,说是下界地仙上供的各色小食。   看着香喷喷的点心,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人间美味的我差点飙泪。   见我的这副馋样,他清冷疏离的神情中竟露出一分微微的笑意。   我看他的心情似是不错,便得寸进尺的要酒,他竟也爽快应了。   这后园内小桥流水清草飘香,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杨戬这次也换下了厚厚的铠甲朝服,着一身广袖长衫,恰如我初见他之时的随性洒脱。   我毫不客气地埋头就是一通狂吃海喝,饮至半酣,抱着酒罐看着他微泛红晕的面颊,提议想看杨戬耍一套他那个奇形怪状的兵器三尖两叉戟,理由是认识这么久了,还没机会看他当真用过。   他今天的心情想必是好得惨绝人寰,居然有求必应,让我受宠若惊。   信手一挥银光流转,身形如电衣袂生风,舞到兴处一声清啸。   银辉隐去,杨戬独自在园中持戟而立,修长的身姿甚为挺拔,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   默然良久,他方移步落座,逼出酒气后,额有薄汗面复苍白,然而那如铁的神情却像是因为这一通发泄有所缓解,竟带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意,仿若是千万里的艰险跋涉只差最后一步,便到终点。   我看着他这般形容,心尖一颤,终是问出了在脑中盘桓良久的疑问。   “你因为顾念权位而把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宝贝妹妹压在山底下了?”   “是。”   “你还追杀她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外甥了?”   “是。”   “你为了邀功而出卖了你的那帮兄弟?”   “是。”   “哮天犬也是被你给赶走的?”   “是。”   “你颠倒黑白胡作非为甘当玉帝的走狗就是为了得到权势?”   “是。”   我问得快,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清楚毫不犹豫更无解释。   面对着他的平静坦然,我怒不可遏:“是个屁!”愤而拍桌:“所谓武道由心生,来来来,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一个无情义寡廉耻的凉薄之徒,是如何练就这手大开大阖磊落阳刚的功夫的?”   他挑了一下眉,旋即又摇了摇头,轻轻的叹息中竟含了一星儿的笑:“没想到,你这么个一打架就只会逃跑的丫头,竟也懂得这个。”   我睁大眼睛,抖着声音,抱着最后一份侥幸:“所以,那几个怪物还有哮天犬和你妹妹,一定也都懂的对不对?所以,其实这一切都只是在演戏,他们是知道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配合你对不对?”   “谁都不知道,也谁都不会知道。”   却被这轻轻淡淡的一句话,碎了所有希望,我忍不住咆哮:“怎么可能?连我都看得出来的事情,那些跟你朝夕相处了几千年的所谓兄弟如何会看不出?那个你宠她宠上了天的亲妹妹如何会不知道?”   “也许只是因为,你非局中人吧。”杨戬顿了顿,站起身,将我颊边的乱发轻轻理至耳后,涩声温言:“无论如何,谢谢你……信我。”   我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天是谁伤的你?这三界六道上至九天下至九幽,除了你自己之外,谁又能当真伤得了你?”   他嘴角一勾,神色中甚至还带着些许自得:“那日的确是我故意败在沉香手下,只有伤了我,那些心怀叵测之徒才不敢再与他交手,他将来才能有立足之地。当时也正是因为那番变故,天庭的守卫才会一时混乱,才会恰巧让你钻了空子。”   我只觉所有的酒气都直冲了头顶心,恨不能双目充血:“那个什么沉香就是你的外甥是不是?居然对你下这么重的手,兔崽子那是成心想要你的命啊!”   不料杨戬对此竟显得颇为不以为然:“也不能这么说,本就是我逼得他太紧,那孩子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   我气结。   杨戬却不再与我纠缠这个问题,背转了身又开启了一个坛子,斟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入朝为官以来,我还未曾尝过一醉。今日便放纵一回,不知可愿与我同饮?”   我二话不说便干了那杯酒,接着拎起酒坛:“既然要醉,就要这么喝!”   他朗声一笑,与我整坛相碰,仰脖痛饮,酣畅淋漓。   微醺之时,我索性席地而坐,拉着杨戬的袖子絮叨:“我明白你是要做大事儿的,可不管做什么,总不能赔了自己的性命是不是?我啊虽然活了这么久,但前面的一万年几乎都在三十三天之外死睡,所以认真算来其实也就只认识烂酒鬼一个,结果这货还把我当水给泼了,算了,不提了……”我抽抽发酸的鼻子,继续:“后来,就认识了你,然后是夜墨,还有死胖子。在我的心里,你们仨都非常非常的重要。胖子是我的朋友,你……你就像是我的亲人……虽然我从来也没有过什么亲人。可我想,对我来说,你应该就是那种血脉相连永远不离不弃的亲人……”   即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得出杨戬的身子微微一震,我于是便越发紧地抓住他的袖管,顺势靠上他的肩膀:“死胖子已经死啦,所以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否则,我该有多难过啊……夜墨说,等他出关以后一定会变得更强,到时候你们俩联手,还能有什么麻烦是解决不了的呢?求求你答应我吧,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别死,无论怎样,都不要死……好不好?”   过了良久,方有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伴一声叹息:“睡吧,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你应承我了?”   没有回答,只有那微凉的指尖揉了揉我的发心。   我持之以恒地念个不休:“只要你答应我,明天我就有惊喜给你,很大很大的惊喜。”   默然片刻,终于等来一声极轻的:“嗯。”   虽然模棱两可意味不明,却也好歹让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又安静了很长时间,杨戬忽地低低道了句:“命数总算待我不薄,让我行到最后一步尚能有这般时刻,尚能有……你陪着我。”   许是之前喝得急了,我脑中昏沉,眼皮子也有些开始打架。但这句话却如一声炸雷将我的神智复又拉了回来:“什么最后一步?你……”   “我虽有神目却始终看不透你的来历,只能看出,你的身上有股力量一直在守护着你,助你化险为夷,保你平安。不过这其中究竟是何种玄机,我暂时还没弄明白,也没有时间了。总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记住,能将这种力量给你的人,对你必是真心以待。你这个丫头啊,虽看上去懒散疏阔,实则却心细冷静。今日你既能信我,那么,将来便应该不会也太过感情用事才对。”   耳边响起的杨戬的话语平静而清晰,可我听不懂,也没心思去弄懂。我只想牢牢地抓住他,不让他离开,不让他迈出那见鬼的‘最后一步’。   然而,这短短几句话的工夫,我却已无论如何都再也发不出声音动弹不得。迅速沉沦的神智彻底消散之前,我最后听到的是:“对不起啊丫头,答应你的事,总是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杨戬是死呢还是死呢还是死呢~ ☆、第十三章   (14)   多亏了我这段时日以来已然习惯了持续不断的被诡异梦境所惊醒,更多亏了杨戬想是顾忌着我那个什么护体的神物而没有对我施法术只在酒中下了迷药,总之,我的意识应该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快要早。   但身体却仍是不受控制。   我拼尽全身气力才勉强抬起了手,并指为刀,在腕上狠狠划下。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药力减退的速度终于快了许多。   待到终于踉踉跄跄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竟是已回到了那昆仑之巅的雪窟。   夜墨当仍在闭关,至于他那个神出鬼没的师父则又不知跑去了哪儿。   而杨戬能将我送回来,果然是和这对师徒有颇深的渊源……   不过我暂且没空去研究这些,跌跌撞撞跑出去,爬上了一朵乌云,歪七扭八着冲出了法阵,飞了一段路,又打着旋儿的栽了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只是凭着一股直觉。   而且我真的很生气,不知为什么很生气很生气。   在莫名其妙的怒火中,我一个倒栽葱从云端坠落,重重摔在了一片郁葱树林的中央。   身旁是几只被我这从天而降之物给惊吓得直发呆飞禽走兽,耳边时有清脆的鸟叫虫鸣泉水叮咚。   总而言之,此处的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美好祥和。   我却浑身酸软,两手撑着膝盖抖得如同风中飘絮。   这时,一片粉红色的花瓣飘飘荡荡落在我眼前的草地上,接着,一片,又一片。   我蓦地止了哆嗦,慢慢直起身,看着漫天花雨飘零而下,伸出手,接过毫无重量的一枚,娇艳欲滴。   白的似雪,红的似血。   桃花。   他说,妹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桃花。   他说,等到什么时候有空了,一定要亲手为妹妹种上一片桃树,开出一片桃花。   他说,要让最美丽的姑娘站在最美丽的花丛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说,……   我挪动如灌了千钧的双腿,来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边。   岸上刚冒芽的青草里有片片尚未干涸的血迹,血迹中闪着点点银光。我认出,是铠甲的碎片。   银甲黑麾,银甲,银甲……   花雨终于止歇。   四周静谧的可怕,我站在那儿有些茫然。忽地,有什么东西飘落在我的头发上,举手摘下,原是朵梨花。与那些支离破碎的桃花瓣不同,这仿若倒映于春水中的一朵,完完整整,洁白无瑕。   灌江口的那座宅子里种了一棵梨树,我最喜欢在梨花盛开满树胜雪的时候,拉着杨戬一起跑到树下看花。他总是一手执了杯盏,一手揉着我的发心轻轻笑。   这些飘零的花雨,是杨戬残留于世的最后一丝执念。   而在最后的最后,他想到的,是我么……   倘若……倘若我的法力够强大,是不是就不会被他下药,是不是就可以拦住他。就像当时的死胖子,我如果能稍微哪怕厉害一点儿,是不是也就不会被轻易挣脱……   他们,是不是就都不会死。   万年以来,平生第一次,我对自己的无能痛恨至极。   捻着这朵梨花,我站在杨戬的葬身之处,不知木立了多久。腕上的伤口仍在流血,我有点冷。   可明明应该是很难受的,我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原来啊,没有夜墨在身边,我竟是连哭,都不能够了。   悬于中天的日头渐渐西斜,有人向我缓步而来。   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着满地的破碎花瓣在那双干干净净的鞋底之下零落成泥。   潋尘仍是纤尘不染的一袭白衣,见了我,显得颇为诧异:“萧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抬起头,咧咧嘴,发出的声音哑得如同垂垂老妪:“你呢,你又为什么会来这儿?”   他却只是敛下视线而没有作答,径直走到我身侧,蹙了蹙眉,便在指尖捻了个诀,旋即将一缕温润白光覆于我的腕上,转瞬,那道几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即自行愈合,只留了一线浅浅的白印。   我将手腕抬到眼前看了看,笑了一下:“初遇杨戬时,我被哮天犬给狠狠咬了一口,他便也是这样给我治伤的。”   潋尘的长睫颤了颤,却仍只是沉默。   我便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那么痛快就把我这么个半路碰到的来路不明的妖怪给捡了回去。他说,因为我被狗咬了后抱着腿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像极了自己的妹妹。他还说,他的妹妹也可怕疼了,打小就是哪怕手指头上破了个小口子也要哭半天的……”   潋尘忽地轻轻道了句:“我倒从不曾知……”   “不知什么?”   他摇摇头,终于抬眼看着我,神色中似是带了些许小心翼翼的犹豫踌躇:“那,你现在还疼么?”   “都已经被你治好了,当然不疼了。”   他顿了顿,低低‘噢’了一声。   我也不再理他,揉了揉鼻子,蹲□将血泊中的银甲碎片一一捡起,一边在溪水里清洗,一边念叨不休:“杨戬,我知道在你心里最怀念也最向往的,是年少为人的那段岁月。那时候,你有父母有兄长有妹妹,就如同所有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一样,全家人守在一起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待到各自百年之后,再葬入祖坟,也算是一家团聚。可如今你死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真是死得连渣都没了,我也只能把这几片东西埋了意思意思,帮你弄个……人类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衣冠冢。”   将洗干净的碎片仔细贴身收好,我站起身,四下张望了一番。   始终默然静立在我身后的潋尘终于出声:“你找什么?”   “去灌江口的方向。”   “这里就是。”   我愣了愣。   灌江口是杨戬封神成圣后镇守的封地,也是他出生长大,家破人亡的地方。   所以他是特意将这儿,选定为自己的葬身之所么……   我深吸一口气,咧咧嘴:“离开太久,一时还真没认出来。”   潋尘微微侧首,似是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叹,又淡淡道了句:“你是要去杨家的墓园对么?我陪你。”   我认真看了他于夕阳中越显清癯的轮廓几眼,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四万字就又挂掉了一个,好高兴O(∩_∩)O~ ☆、第十四章   (15)   杨戬的母亲是玉帝的亲妹妹,因与凡人相恋而触犯天条,被压入桃山永不得出。父亲和长兄当即被天兵天将诛杀,打散魂魄不入轮回。   他则因天生神目而带着幼妹逃过一劫,后又机缘巧合得昆仑众仙庇佑,终得幸存。   习得法力后,想要劈山救母,却反落玉帝设计的圈套而累得母亲惨死,元神俱灭。   杨戬封神灌江口后,便在当年的故园旧址为亲人们立了墓碑,聊作慰籍。   所以杨家的坟墓底下都是空的,别说尸骨,连块破布片都没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杨戬还算不错了,好歹留了点儿曾用过的东西埋着。   刨坑刻碑,这些事不难,我做得很快。通通弄完后,我挠挠头,努力回想了一下以前看过的人类葬礼场面。   神仙和妖怪都是死了便死了,或者彻底灰飞烟灭或者留一线魂魄元神入了轮回重新修炼,所以没有那些个丧葬规矩。   吹吹打打锣鼓喧天什么的用不着,抬棺洒纸钱什么的更用不着,扯着嗓子哭天抢地什么的……   瞥了一眼身旁仙姿绰约的潋尘,脑补了一下他嚎啕大哭涕泪横流的模样……   真是作孽。   我默默地抚了抚额。   这种事,果然还是要夜墨那个没节操的二货熊孩子来做比较合适。   曾经有一次,我们俩穷极无聊混进了一支送葬队伍。这户人家财大势雄,花钱请了好多专业哭丧人员前来撑场面。   夜墨在旁观摩了一番后,迅速掌握其中要领。一路上连哭带喊带捶胸顿足满地打滚,气壮山河得简直草木含悲风云变色。   事后,不仅领到了主人家一笔颇为丰厚的赏银,还得到了好几个‘哭丧商行’慧眼识珠的大力邀请。   不过,如果今天是夜墨在这儿,哭的一定不是他,而是那些杀了杨戬的人。   我转过身面对着潋尘:“你既然知道杨家墓园,那一定和杨戬很熟是不是?”   “倒也算不上,只是,他曾带我来过这儿……”潋尘略显迟疑,终是明言:“让我日后倘若有空便代为照拂一二,不至使此处沦为无主荒坟。”   我很是意外了一下,旋即心中一涩:“看来,他的确是无人可托了啊……”   潋尘没有作声。   我开始抑制不住地冷笑:“刚刚本打算把他妹妹的坑也顺便刨了的,后来一想,按照人类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应该要入夫家的祖坟才是。不过这样也好,无论死活都离得远远的,省得让他永不得安!”   潋尘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要在杨戬面前这么说。”   “难道说错了吗?”我死死握着拳,将指甲掐入掌心:“当年天庭追杀,如果不是杨戬拼命护着,她一个才几岁的小娃娃,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后来杨戬救母失败万念俱灰,若不是念在妹妹孤苦无依,必与玉帝拼个两败俱伤,又何须委曲求全?那之后,杨戬便一心一意只为她这个妹妹做打算。参封神之战,展无上法力,立战功彪炳,甚至去做那个什么见鬼的司法天神,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强大到玉帝再不敢轻易动其分毫,让自己在主掌天地秩序的体系中手握重权。只有这样,才能不再做任人宰割的鱼肉,而做可断他人命运的刀俎。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那个始终活在他的羽翼下而不知险恶不识疾苦的好妹妹,在神仙们的奉承和凡人们的香火中永远天真善良下去!……可做尽了一切到头来,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我的嗓子有些发堵,耳边一遍遍回响着真君神殿的密室之内,那仿若在熬干了的心头血中浸泡的四个字——   众叛亲离。   “明明知道自己的娘亲所遭受的一切,竟还偏偏要去和一个凡人结婚生子。觉得违背天条就很厉害很勇敢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爱情才叫伟大是不是?觉得全天下都该为这番作为鼓掌叫好青史留名代代传颂是不是?屁!她所仗着的,不过是那无所不能的二哥罢了!”   我只觉胸中的郁结像是随时会炸裂开来,终于忍无可忍的近乎嘶吼:“可玉帝对自己的亲妹妹尚能赶尽杀绝,凭什么就认为杨戬定能护她周全?又凭什么因为杨戬护她不得就恨之入骨?她义正言辞的指责杨戬不顾亲情,但她一意孤行要和个凡人结婚生子之时又何尝顾念过杨戬半分?况且,依着杨戬的智谋本事,若真想藉此向玉帝表忠心邀功,又怎会让自己陷入那般被动甚至四面楚歌的境地?若当真六亲不认,又怎会放任妹妹的孩儿在人间长大不闻不问,后来还莫名其妙弄了身不低的修为来找自己报仇?据我所知,那小子虽有一半的神仙血脉却不过是个寻常凡人,绝非如杨戬当年那样天生便带了神力仙骨。难道就没人怀疑,凭这么个东西,怎么可能是几千年来征战无数凭一身真本事从尸山血海中走到三界之巅的杨戬的对手?怎么配!”   “萧遥,事已至此,孰是孰非也多说无益。”相较于我的失态咆哮,潋尘始终一副淡然至极的模样,只在我一通发泄后抬起手,于我的肩上轻轻按了按,温言:“至少,全天下都骂他无情无义时,尚且能有你站在他的这一边,总也算是无憾。”   “所以我真想不通啊……”潋尘手掌的温度透过衣物抚上我的肌肤,仿佛瞬间便可将充斥于心口的滔天怒火化解殆尽。我仰起头,看着他似有暖玉光泽蕴其间的幽深眼眸:“为什么连我都看得懂的东西,那个与他相依为命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那些曾和他在战场上以命换命的生死之交,竟会不明白呢?”   潋尘置于我肩头的手指微微一颤,而后弯了弯唇角,低低道:“所谓当局者迷,往往只是因为有的时候,那个局,是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所布。往往只是因为,有的时候我们可以抵挡得住所有的磨难艰险风霜刀剑却受不了一句重话,可以轻易便原谅了许许多多的误解背叛却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谎言而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判断……”   “因为,说那句话撒那个谎的,是自己最在乎的人,对么?”我抖着声音接过他的话:“所以,最爱的人所给予的伤害,才是最致命的,对么?”   潋尘的眸色猛地一动,未答。   “他利用了自己在至亲至爱之人心里的位置,却也在他们如其所料的反目成仇中,心字成灰……”我使劲眨眨眼,转而望着那座新添的冰冷墓碑,忽然觉得脑中空茫一片,无力至极:“如此说来,在这个局里,到底是谁伤谁多一点呢?”   杨戬啊,难道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让我连想随便抓个谁来给你偿命,都没有对象。   那么潋尘呢,也是你故意安排好的么……   揉揉虽酸胀难当却始终干涩的眼睛,我对不知何时已将手收回,垂袖默然的潋尘竖了竖拇指表示佩服:“你很厉害,我好像差不多都已经被你给说服了。不过其实想想也有些道理,比如在北海之眼的时候,烂酒鬼居然丢下我就那么跑了,我也怨念了他好久呢。”   潋尘一怔,忙急急解释:“你千万莫要误会,他是确定了你没事儿才离开的。主要是因为我……我骤然旧伤复发……”   我愣了愣,这才忽地想起当时潋尘掩口咳嗽时于指缝淋漓而下的鲜血,似乎当真伤势不轻的样子。而仔细看看他如今的模样,较之上次相见也确是清减了不少。不知是否因了此处凄冷的氛围,竟隐隐透出几分形销骨立的嶙峋之像来。不禁胸口稍稍一窒:“现在好了吗?”   他一笑:“已然无碍。”   “哦……”我转而问:“烂酒鬼呢?”   “他去昆仑会老友了。”   “这么巧,我正好要去那里。”   潋尘略一思量:“那,便同行吧。”   “你是要去找烂酒鬼吗?”   “嗯。”   “好啊,我也顺便和他算算旧账!”   “他那次不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可他又不知道我知道,所以当然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敲诈一把啦。”   “……”   离开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哎对了,你怎么不问我本来是要去昆仑山干嘛?”   一直与我并肩而行的潋尘像是为了避开一个小坑洼,迈下的这一步距离便恰恰大了三寸,正正与我错开半个身,清淡淡答了句:“夜墨在那儿。” ☆、第十五章   (16)   离开杨家墓园,我没有马上启程去昆仑,而是拉着潋尘悄悄溜进了杨戬以前的府邸。   他去天庭做官后,这座大宅便交给忠心耿耿的小管家看着。   我还住在此处的时候,那管家尚是个年轻力壮的地鼠精,如今几百年过去,胡子也该白得差不多了吧。   不过地鼠天性警觉,我也不想惊动他省得麻烦,便做了个蹑手蹑脚的贼。   只是难为潋尘这般谦谦君子,却也被我连累得放□段做了回偷摸之事。   鉴于之前与夜墨到处荒唐时所积累的丰富作战经验以及我对此处地形地貌的无比熟悉,所以一路畅行无阻便来到了内院。   院子的正中有一株花开正好的梨树,如雪的冠盖几乎覆了大半院落。   我围着走了几圈,拍拍几人合抱的树干:“好久不见了啊,老家伙。”   当初我在这里没心没肺的厮混了几十年后,有一次无意间听哮天犬说起,再过不久便是杨戬的生日,恰整整三千岁。   神神怪怪什么的素来命长,对生日这种东西从不在意。况且大多也根本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了灵智化了形的,便是想庆生都无从庆起。   不过人类可不一样,年年月月的数着天过,对各种具有代表意义的日子都讲究得很。   杨戬曾经是个人,且一直住在凡间,生活习性也基本保留了凡人的模式。如今又是三千岁这样的整寿,虽然除了他的狗好像也没谁记得,但我琢磨着总要好歹做点什么,也算表达一下被他收养的感激之情。   思来想去便想起了烂酒鬼曾给我喝过一种梨花酿的酒,香甜醇厚味道很是不错。   不过可惜,我一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只管把好吃好喝的往嘴巴里扔,从不管那些美酒佳肴是怎么弄出来的。   于是我用了很多时间,花了很多功夫,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当满树梨花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凄然凌乱时,无限接近于记忆中口感的梨花酒,才终于大功告成。   然而酿成没几天,杨戬便意外被戾气所伤,紧接着夜墨突然出现,还带来了一柄剑和一句话。   之后又几日,天庭颁下圣旨,封杨戬为司法天神,执天条,掌天兵。   圣旨到时,杨戬撩衫,单膝点地,口中谢恩而肩背仍挺若劲松苍柏。   旋即,早已等候在旁的各色神仙一拥而上,小到山神土地,大到太上老君,争先恐后地道着喜,个个都显得与杨戬情谊深厚,弄得好似百余年间灌江口的冷清寂静,纯粹只是一场幻觉。   如此热闹了一整天,方终于陆续散了。   那一整日我都坐在房顶上,看着客似云来又云散,也看着那满座的高朋前一刻还对着杨戬笑得情深意笃,后一刻一转脸,却立时便换上了满面的嘲笑讥讽鄙薄不屑。   “看吧,这些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如今三界的统治者们。”一直陪着我看这场闹剧的夜墨,舒展了身体平躺,两手垫在脑后,薄薄的嘴唇挑起,冷笑轻哼:“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一心只为众生谋福祉……哈!”   我遥遥望着那个立在门口的背影,熙熙攘攘的喧嚣过后,只余了他自己,与两侧门廊做伴:“你知道的东西,杨戬不可能不知道,可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难道真如那些家伙所说,他以前不过是欲拒还迎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能得到更高的权位从而把自己的筹码一提再提。到了价格合适的时候,便毫不犹豫认了杀父母屠兄长的仇人为主子……”   夜墨猛然翻身坐起,黑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你真的这么想他?”   我没有收回目光,仍旧望着那抹形单影只。直到月色渐渐斜照,方终可形影相吊:“我当然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又该怎么想呢?本以为,会和他……和他们一起在这风景独好的灌江口,一直住下去……”   “萧遥你听着……”夜墨伸手抓住我的肩膀,稍稍用力,强迫我转而看着他:“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我都会给你,也只有我能给你。总而言之从今往后,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和你分开,终你一生,我都必不会让你再尝分离之苦。”   我眨眨眼,他的面目清晰了些,转瞬复又模糊。   夜墨歪歪头,用手指轻轻擦了擦我的脸颊,又顺势刮了一下我的鼻梁。   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揉揉眼睛,胡乱埋怨:“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体贴,也不知道哄哄我,让我别哭了什么的。”   “你想哭,便哭个痛快,干嘛要忍着?”他挑挑眉梢:“我唯一在乎的是,你的眼泪只会在我面前流,而惹你哭的混蛋,永远不是我。”   第二天一早,夜墨便带着我离开了灌江口。   他实践了自己的承诺,陪着我伴着我朝游沧海暮苍梧,将世间快乐尽享。   而我也终于如他所言,只有在他的面前,才能放声一哭。   临别那晚,我抱着梨花酿来到茕茕孑立的杨戬身边。   看到是我,他扯了一扯唇角,似是想要笑,却又像是累极,只能徒劳。   我走过去,递上酒坛:“这是我亲手酿的,用你院里开的梨花。”   他怔了怔,眼中闪过恍然,终是漾起了一丝浅笑:“我说呢,正是春花映梨花的时节,那树上怎会光秃秃的一朵都没有。”   我干笑:“手有点儿生,那么多的花瓣最后只成了这么一小坛。”   他莞尔,接过坛子,挥掌启封。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而郑重地道了句:“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蓦地愣住。   低下头,我摸摸鼻子:“本来还打算,以后你每年的生日,我都亲手给你酿一坛的,没想到……”   他无言。   良久,杨戬猛然侧了身,将整坛酒一饮而尽,放下时,清亮的眸子已隐约笼了一层水润醉意。习惯性的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少顷,又一点一点下移,修长的指掌覆住我额前的碎发,连带遮了我的视线:“对不起啊丫头,我曾答应过你,会一直养着你的。我也真的以为,会一直养着你的……”   我闭上眼睛,咧咧嘴:“就像养哮天犬那样吗?”   他再度默了许久,直到温暖的掌心已然寒凉若冰,方低低应了:“是。”   今天,正是杨戬的生日,三千九百零一岁。   其实当年我一共酿成了一坛半,还有半坛随手埋在了这梨花树下,想着日后馋了就取出来喝的。   这也是我昨天对杨戬所说的,惊喜。   只可惜……   相识一场,我终究是没能给他过成一个像样的生日,也,再没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如此二的日子二的时刻必须二一炮!╭(╯^╰)╮ ☆、第十六章   (17)   挖酒的时候,我让潋尘去放风,他默了默,艰难建议:“你若担心会惊扰到别人,设个结界也便是了。”   我肃然:“我们现在是做贼啊,所谓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要敬一行,不管干什么都一定要有职业操守才行的明白吗?”   他无语地僵了少顷,在我热切的目光注视下终是勉强从了,慢慢踱到门口昂首挺胸杵了个白衣飘飘长身玉立。   我对这种不够专业的做法也只有表示无奈。   如果换了夜墨,那家伙必是要戴上帽子蒙上面,只留一对贼光闪闪的眼睛像只黑壁虎一样贴着门缝偷窥的。   如今少了这只熊孩子二货,连坏事做起来也少了许多趣味。   一时间我忽地有些意兴阑珊,刨土的时候不免也就失了水准,弄出了动静。尤其锄头触到酒坛子的霎那,‘叮’的一声在夜幕初降的寂静院落简直振聋发聩,结结实实吓了我一跳。   几乎同一瞬,一道白色身形悄无声息地掠至我身旁,展臂揽住我原地转了半圈,将我顺势带入枝叶冠盖笼罩下的阴影死角。   藏好后,潋尘又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眨眨眼表示明白。   于是我俩就这么屏息凝神地缩在一起,倒还真是颇有几分心惊胆战唯恐落了个人赃并获的小贼风范。   看着紧张兮兮蹲在我身边,再无了君子端方模样的敛尘,我顿时便油然而生了逼良为娼的自豪感和成就感来,忍不住的就想要笑。   他有所察觉,偏首向我瞧来,眉宇间尽是‘落入采草大盗之手的良家少夫反抗不得只有以身相许’的莫可奈何。   我捂着嘴笑得几欲撒手人寰。   他摇了摇头,为我拍了拍背。   微风拂面,卷月华如水,铺了满地树影婆娑。   下一瞬,外面遂有脚步声传来,拖沓而沉重。   片刻后停在院门前,静了好一会儿,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颤:“是……二爷回来了吗?”   我笑嘻嘻的把脸埋入膝盖。   潋尘放在我背上的手掌一顿,旋即加了些许力道,隔着衣领,在我后颈处缓缓抚了一抚。   那声音又过了一阵才再度重重叹了一口气:“二爷在天庭做官忙得很,怎么会有空回来呢?真是老了啊,耳朵都不好使了,看来是时候想法子回禀二爷,要给这宅子找个新管家喽……”   边絮絮自语,边渐渐远去。   小院重归寂寥。   我便也随之抬起头,转过身继续刨土:“那老家伙活了一千多岁,的确也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如果不是在杨戬的府里当差,恐怕早就在天劫里被雷劈成一只外焦里嫩的烤地鼠了吧?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啊,说到吃,我还真有点饿了……”   潋尘似是看不下去我刨了半天都没刨出个所以然来,便以眼神示意我闪边儿去,自己三两下便将酒坛子给拎了出来,放在一边,又仔细将泥土填回远处。然后把手拍净,将坛子启封,递给了我。   看了眼他原本素白飘逸不染纤尘的衣摆和袖口处沾上的泥渍,我感叹:“果然是学坏容易学好难,这么丁点儿的工夫,你就被我带得越来越没神仙样儿了。”   他笑了一下:“神仙应该是什么样?”   “高高在上啊不食人间烟火啊没有表情的面瘫啊永远一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凛然不可侵犯的三贞九烈啊什么的……”   他被我乱七八糟的形容弄得又是一番轻笑:“难道你所认识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吗?”   “基本上吧!虽然也有例外,比如杨戬和烂酒鬼,噢还有你现在似乎也有不走寻常神仙路的潜质……”我忽地来了兴致,手舞足蹈比划着:“不过凡是敢在我们面前摆谱的全被夜墨揍得满地找牙了,那货说莫装逼装逼遭雷劈,雷公不劈爷来劈。哈哈哈!”   潋尘便也勾起唇角:“听起来,你俩以前过得倒甚是肆意。”   我自豪:“那是自然!”   弯腰以袖拂地,他靠树坐下,静默了少顷,轻轻开口:“在我的记忆里,神仙并非如你所形容的……或者应该说,如今时今日这般。”   “记忆?”我不解:“什么意思?”   他微微仰起头,举目远眺天际银河,神情间仍是一派的温和清雅:“就像那地鼠精,其实我也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一愣,忽地想起在北海龙宫那座晶莹剔透的冰雕旁,他所说的那句‘神仙也会老’。   妖怪精灵的寿命虽然号称很长,但也只是和凡人比而已,其实能超过千年的都极是有限。否则,当年金蝉子化作唐三藏一路西行,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妖明知是天庭藉以扫除他们的陷阱,还是忍不住一个接一个的扎堆往里跳。只为了争一块唐僧肉,争一分长生不老的飘渺希望。   当然,那些上古时代的老不死物质遗产比如鲲鹏什么的除外。又当然,夜墨那种莫名其妙就逆了天的存在也不具备参考价值。还当然,像我这种没了魂魄依然能活蹦乱跳的奇葩也暂不计入考量范畴……   寻常妖族每过一段时间便要被威力极大的天雷给劈上一次,劈死了就魂飞魄散,劈不死就等下一次再劈反正左劈一次右劈一次总有一次劈得死……   这就是俗称的天劫,据官方发布的声明称,乃是天道对修炼者的考察,德智体美劳全都合格了就进入下一轮的五雷轰顶,不合格的就直接当场轰成一堆炮灰,考察手段和方式皆秉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童叟无欺男女平等。   对这种说法,夜墨的评价就一个字,屁!   就算命好,被劈了几次都能逃出生天,也不过只是多活些年头罢了。因为修炼的时间越长法力越高,需要的灵气也就越多。然而自三界分立,绝大多数的灵气便尽归了天界,凡间所剩用来维系人界众生的滋长已是捉襟见肘,更遑论在天庭统治者眼中纯属反社会不良分子的妖怪一族。   所以,即便如地鼠精那样得到庇护不用遭天劫索命,却也终将因灵力不足难以为继而衰老致死。   不过如今的这种局面理论上也算正常,游戏规则向来是胜利者制定的,要怨也只能怨我们当初自己不争气输了那场仗。   所以相较而言,神仙的待遇自然要好得多,一旦得道升天成为统治集团的一份子,除非某些不可抗力因素,平平安安活个日月同寿基本不是太大的问题。   而且和妖怪们只要死了就彻底灰飞烟灭了不同,他们如果不小心挂了或是玉帝觉得天上有点拥挤踢些手下暂时出局也没关系,哪怕只剩魂魄残片或是一线元神,都可以再入六道,转世轮回个几次,随便修炼一番便又是一个神仙预备役。充其量不过是换张面孔再从基层做起,那颗赤胆忠心还是永远跟着组织走的。   天庭也用这招最大限度的保有了队伍的纯洁性和稳定性,高,实在是高,真是让妖不服不行。   然而不管什么总有例外,若是遇到那些所谓的‘不可抗力因素’,再大的神仙也得照样就此湮灭。   比如洪荒时险些将盘古开出的这方天地斗得再度归于混沌的神妖大战,比如为了压制几乎能毁了刚刚建立的三界秩序的那股戾气伏羲女娲等诸神因法力耗尽的先后物化,比如死胖子的舍身渡厄,比如杨戬……   脑中千般思绪白驹过隙,心里不知怎的便是猛然一紧,连带着潋尘鬓染的星霜在满树梨花的映衬下似乎都越发刺目起来。   我定了定神,抱着酒坛在他身边席地而坐,闻了闻历经千年而甘醇浓厚得不可言说的酒香:“你就别忽悠我了,从来没听说过神仙会老的,你们不是只要飞升后就会永远保有成仙那日的样貌吗?”   他淡淡答了句:“那只是对修行得道者或是机缘点化者而言。”   “可若非这两种,便只能是……”我呆了呆,认真琢磨了一会儿,正色:“依着烂酒鬼对你的看重程度,你一定与他交情匪浅。但我和他待在一起近万年,却从未曾听他提起过你。还有在北海之眼时,我怎么总觉得,你若非有伤在身说不定法力修为尚在杨戬和夜墨之上。可是像你这样的角色,居然在三界中什么传说都没留下,真是让我这样的八卦党情何以堪。”   潋尘一笑,摇摇头:“若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我又怎会只能在旁掠阵?至于和烂酒鬼的交情,不过是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活了很久,久到当初的旧识,只剩了彼此而已。”   我忍不住追问:“很久是多久?”   他一顿:“记不清了。”   我笑:“老糊涂了?”   他也笑:“是啊,所以很多东西都忘了。”   “好吧好吧,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不问便是。”   他未再多言,只垂下长睫抿了一抿唇角。   换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我举起酒坛喝了两口,然后递给他,自我夸赞得毫无压力:“味儿相当不错!尝尝。”   他却先谢过再婉拒:“我不饮酒。”   我极度讶然:“这样烂酒鬼都愿意和你做朋友,真爱不解释啊!”   “……”   作者有话要说:夜墨虽然一直没有出场,可是他的冤魂一直与大家同在,你们感觉到了吗…… ☆、第十七章   (18)   月挂树梢时,半坛酒已被我喝了精光。陈年佳酿入口虽极其醇厚甘美,却也甚是劲力十足。漫天星光在我眼中渐渐连成一片,还隐约带了五光十色的绚烂,倒颇为好看。   自己昂着脑袋傻乐了一阵,我转过头想跟潋尘显摆一下,以表示对他不喝酒而无缘欣赏的遗憾,却见他也正仰望夜空,神色平静恬适,目光悠然专注,似是被什么美极了的画面所吸引,一瞬也不舍移开。   我不禁好奇:“你看什么呢?”   “和你一样啊。”   “我是因为喝多了有点眼花,所以瞧得还有那么点儿新鲜,你呢?”   “其实很多东西在我看来,都挺新鲜的。”   我愣了片刻:“哦对了,你刚刚好像说……什么记忆里什么的,难道你……”   “与你在烂酒鬼那儿……”他像是忽然被夜风呛了一下,低低咳嗽了两声,方又接着笑道:“初次相见之前,我已独自避世隐居万余载。那之后又几乎都在闭关养伤,所以对这世间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洪荒之时。”   独自隐居如何竟能弄得重伤若斯?看潋尘眼下的情形,恐怕烂酒鬼那可压缩时间的宝贝葫芦的疗效也很是有限。按道理,除非毁及元神,否则当不至这么久了还依然如此这般。然而,神仙的元神比妖怪的内丹还重要也更脆弱,一旦受创,轻则法力尽失,重则神形俱灭。可他却又分明不属这两种境况……   不过这些问题我并没有问,横竖就算问了他也十之□不会答。我只是拍了拍脑门:“哎呦,那不就等于是如今的繁华人间,你根本就没见过?”   “也曾和烂酒鬼路过几个市集,短暂停留了几日。”   “才几日够干什么的?这么着,去昆仑山的这段路,我们就别腾云驾雾了,带你沿途逛一逛,开开眼。”   潋尘神色一顿,旋即收回视线转而看着我:“那,恐怕需得行上一段时日吧?”   我粗略算了算:“大概三两个月。”   “你不着急?”   “我着什么急,反正夜墨至少还要一年半载才能出关,我正愁闲得没事儿干呢。”   眉心微微一颤,他敛了目光含了一星儿的笑,点了一点头。   我看了看他,顺便也问了句:“你着急吗?”   “不急。”   白月光穿过白梨花洒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倒映唇边纹路浅浅,本该赏心悦目,却硬生生让我看出几分苍颜若雪来。   心中不免有些郁郁,也没了东拉西扯故作轻松的力气,便索性掷了空酒坛,仰面躺下,深吸一口气,我问得直截了当:“念在我这么讲义气的份儿上,你就给我句实话吧,杨戬为什么要死?”   空气骤然一窒,少顷,一声轻叹。   我很难听的笑了两声:“放心,既然是他苦心布下的局,我再莽撞无知也不至于想要去破坏。况且,我就算真有那份心恐怕也没那个本事。”   寂然半晌,方有温润嗓音响起:“之所以严禁仙凡恋,是为了维持平衡。”   这没头没尾没逻辑的一句让我很是茫然,反应了半天也只反应出一声:“啊?”   幸亏潋尘随即便开始了解释,语气平静而和缓:“你该知道,当初那场绵延数百年的混战终以不周山塌,天水倒灌而了结,世间灵脉也在大水中几乎被毁之殆尽。导致无论神族还是妖族都大受影响,修为佼佼者即便没有战死,却也俱再难有进益,后辈们更是很难再成气候。如此一来,也便绝无可能重现因法力强横者的层出不穷而混战不休的乱象。换而言之,自三界分立,天庭、幽冥及人间便得以因此而依循着固有的秩序各自运转,渐成如今这番互不干涉却又互相牵制的局面。”   这段忆往昔叹今朝的内容的出发点实在太过高屋建瓴,让我肃然起敬不明觉厉。只能用自己不是那么值得骄傲的智慧努力思考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如果神仙和人类在一起,会打破这种……平衡?”   潋尘对我找重点的能力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肯定:“杨戬,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我却更加茫然:“他是天生神目没错,也仅凭短短两千年的修为就打得几十万天兵天将丢盔弃甲险些掀翻了玉帝的宝座,但是……”   “的确并非所有仙凡的后代都会如他那般,比如他外甥的资质就很平常。”似是知道我想问什么,潋尘静静接道:“然而只要有那个可能性,便绝不能姑息。更何况,仙凡两族无论是寿命还是能耐都相差甚远,本就不该结合。举个简单的例子,凡人一世最多百年,风华正茂的岁月更是不过区区十余载,而这于神仙不过只是弹指一瞬。倘若真心相爱,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生老病死,喝了奈何桥上的一碗孟婆汤便自此将过往一切尽忘?所以定会千方百计让爱人与自己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从而不惜一切也要将其拉离六道轮回,甚至强行为其提了仙骨神格。长此以往,三界秩序必乱,且那几处仅存的灵脉也绝不够越来越多的神族所用,介时,自当又是一番毁天灭地的争斗。”   这段话信息量略大,我有些晕。   谈恋爱谈得毁天灭地什么的,会不会太风骚了一点啊……   不过这事儿倒也并非理解不能,稍加琢磨我便也就悟了:“噢,我略懂了。其实你的中心思想就是夜墨说的那句话,不同品种的生物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潋尘默了默,咳了一声:“大致……便是此意了。”   “怪不得玉帝当年对亲妹妹一家要赶尽杀绝,怪不得……”我嘀咕了两句,心头猛然一跳,翻身坐起,直直望着潋尘:“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就是为了说明,杨戬是主动把妹妹给压入山下的?”   “他身为司法天神,别无选择,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此例决不可开。况且由他亲自出手,好歹能留下妹妹一家的性命。”   “按着杨戬的护犊子脾性,那么做一定只是权宜之计,一定还有后招的,是不是?”   “他本打算待到外甥长大成人,便将一身法力传授,再寻个可堪服众的由头助其劈山救母。有他在,也必不会让当年的惨剧重演。然而……”似是说了那么多觉得累了,始终话语神情皆静然无波的敛尘停了下来,阖了阖眼帘,再开口时,声音也沉了三分:“因事发突然只能仓促应对,故而百密一疏,让玉帝寻机在山上的封印加了道禁制,与杨戬的元神相连。”   “若想劈开山,放出妹妹,就只能先毁了自己的元神么……”我有些抑制不住的发抖:“所以他要费尽心思让自己陷入众叛亲离的绝境,只为了这一切永远无人知晓。只为了即便……即便神形俱灭,也只落得所有人拍手称快的一句‘活该’。神形俱灭啊……”   “杨戬当初接受天庭的任命,自有考量。而玉帝肯让其掌军政大权,也是有所图谋。这本就是心知肚明的互相利用,只看谁能在最后真正达到自己的目的。萧遥,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潋尘眸色深深地看着我,笑意尽散的双眼仿有万点寒星倒映其中,本是玉般温润的目光顷刻锐利如刀。月影忽地摇曳不休,一树梨花似难挡其锋芒,扑簌簌落了满地:“杨戬虽死,但在这场较量里,还没有输!”   这样周身弥漫凌厉寒意的潋尘让我有些排斥,却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低下头,看着他衣摆上不断聚集的花瓣,仿佛漫漫严冬落下的第一场雪。   天庭势力更迭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虽完全没兴趣,但活了这么些年看了这么多事儿,总也不可能再天真懵懂。   就像潋尘说的那些话,归根究底也不过就是一句,庸碌是福。   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到,不要试图改变,更不要妄想反抗,只管绕着上位者划定的圈欢快的跑,便是如今三界众生的命。   但,这又有什么错呢?   凡人说,乱世出英雄,却也说,宁做盛世狗不为乱世人。   所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得过且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这当真是个太平盛世。   “杨戬知道你对他的死必定不依不饶,所以托我寻机将个中因由剖析给你听。只是没料到,你竟会这么快就找了来,亲眼看到了他的葬身处。”潋尘静了静,再度开口时已尽敛锋芒,复又温文尔雅的模样:“萧遥,他曾跟我说起,当年这宅子自从有了你啊,便热闹了不少,成天鸡飞狗跳的,吵得他不止一次想要把你给扔出去。”   我揉揉鼻子:“这是后悔捡了我吗?”   他笑起来,柔声:“他只是不想你因他而伤心难过,这份苦心,你莫要负了才好。”   我点点头。   却又忍不住的想,既然杨戬虽死而尤未输,说不定一切还只是个开始。如果这是一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接替他上场的会是谁?潋尘演的又是哪一出?抑或是,演什么,只有等亮了相开了嗓,才知道……   “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走了。”潋尘站起身,将衣上落花抖去:“你刚刚不是还嚷嚷饿?”   我也想随之爬起来,然而陈年老酒的力道实在不容小觑,抱着头晕乎乎挣扎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睡一觉比较靠谱。   潋尘只能满脸无奈地望着我利索之极的摊成了一堆泥,顿了顿,蹲□,探手覆在我的额上:“喝多了吧?难受么?”   “这才哪到哪,你也太小瞧我的酒量了。”我在他温凉的掌心顺势蹭了蹭:“而且饮至半酣将醉未醉之时是最舒服的,一点儿都不难受。”   他随口一问:“是吗?”   我便也随口一答:“不信你试试呗。”   “等以后吧。”   “喝个酒而已,还等什么以后。”我撇撇嘴,翻了个身侧卧:“今朝有酒今朝醉才对嘛!”   半晌,他的声音方自背后响起:“待到不需要再保有清醒的那一日,我定当一醉。”   我闭上眼睛:“一直醒着,多累啊。”   “惯了,也便好了。”   “可我却觉得,很多时候宁愿糊里糊涂的大梦一场也好过时时刻刻的清醒算计。比如即便明知道不同品种的不该在一起,但偏就是喜欢上了,又能怎么办呢?与其分析来分析去的权衡利弊,还不如拼却所有爱上一回,哪怕只得一时半刻的相守,哪怕你所谓的弹指一瞬要用永无尽头的荒芜生命去祭奠,也值了。”倦意袭来,我打了个哈欠,摆摆手:“算啦算啦,反正这种事情,像你这样连喝杯酒都要瞻前顾后谋划一番的家伙是不会明白的。”   “是啊……”潋尘应得很快,声音一如既往带着笑,但许是我当真醉得厉害,听上去竟像是沉得有些发颤:“我又,怎会明白。”   风吹枝叶响,花香满衣袖。   我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你今天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这一次,是不是又像在北海对死胖子那样,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而从来没有想过哪怕只是伸手拦上一拦?”   良久,潋尘涩声:“杨戬他……”   “死得其所?”   又是良久,他方答:“是。”   我头脑一热,冷笑着脱口而出:“真想看看何谓你的死得其所,也希望到时候,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深明大义,一力成全才好!”   说完,却又觉得这话未免太过尖酸刻薄点儿,一时不免有些呐呐。   好在潋尘并未再复多言,想来是不愿与我一般计较。   他这般宽容大度倒让我越发惭愧懊恼起来,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道歉,只得一动不动的挺尸装鸵鸟,一边装睡一边对自己不够高尚的妖格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   反省着反省着就反省成了半梦半醒。   恍惚间,似是有人以手指轻轻触了触我腕上已然痊愈无痕的伤口,那一声压在喉底的叹息低得甚而仿佛含了绝望,如同一株被千钧巨石压在了万丈深渊而永不得见天日的枯草:“怕疼还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你啊,总是这样……”   当是,酒醉的幻觉。   只是,那指尖实在太过寒凉,虽一触即离,却终留了一丝冷意,入了骨。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里加了点文中的大背景,我写得有些晕,你们看晕了吗…… ☆、第十八章   (19)   风月楼行风月事,这里的老板娘俗称老鸨,这里的姑娘们通常卖身不卖艺……   仰望闪瞎妖眼的金字招牌,我迎风流泪思绪万千,百年老店啊这是!   离开灌江口,沿途经过几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便到了这座热闹繁华的江南重城。   潋尘这位没见过世面的远古土神果真是瞧什么都觉得新鲜,兴致的高昂保持了一路的上扬。从乡野乍一入了都城,更是只余了满腔的叹为观止。   我是这么想的,清粥小菜般的风土人情看多了也没意思,偶尔还是要上一两道重口味大餐调剂一下,这样才能帮助他更好更快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人类社会。   “此处你一定要好好的见识见识。”对与我并肩站在风月楼前的敛尘,我肃然介绍,侃侃而谈:“这里的人们为推动人类的政治经济发展尤其是文化事业的传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这个行业的出现也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里程碑,没有之一。”   一听如此厉害,潋尘素来淡雅的神色中也现了一丝雀跃,当即一撩长衫,毫不犹豫率先举步,一脚跨进了青楼的不归路……   我颇觉欣慰。   既然是百年老字号,定有其屹立不倒的理由。所以光有外部构造的华丽恢弘必然是不够的,内在的档次格调才是重点。   单说迎客小厮的素质就相当过硬,完全没有因为我性别的不合适而表现出丝毫的异样,且根据我和潋尘那股子由内而外的斯文败类气质不用交代便主动将我们引入了一处文艺范儿十足的清静包厢。   负责斯文的潋尘在墙上挂着的诗画前欣赏了一番:“果然是个好地方。”   负责败类的我则翻出了藏在书架最深处的春宫图:“那必须的!我推荐的绝对错不了,吃喝玩乐睡,五包一条龙!”   话音刚落,便进来了两个一看就显得很有文化素养的绝代佳人,职业的主攻方向应是满足客人的精神领域需求,比如看星星看月亮然后在琴棋书画诗酒茶中实现生命的大和谐……   而且这二位还是雌雄搭配,男俊女靓。   百年老店就是百年老店,服务之细致之周到之贴心,堪称行内的楷模,业界的良心!   我一边感叹一边快步走到小哥身边,殷殷拉起他的手:“哟,怎么这么凉啊,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进来快进来。”   小哥呆立。   我又对白白嫩嫩雪娃娃样的姑娘使了个眼色:“还愣着干嘛小美人,去陪公子喝两杯啊。”   姑娘木然。   正僵持,潋尘发话:“不用了,我不喝酒的。”   “哦对对差点忘了……”我拉着面无表情的小哥的玉手不撒爪:“没事儿,咱们一起聊聊诗词歌赋谈谈人生理想也行。”   潋尘摇摇头,走过来:“好了萧遥,你就别为难他们了。”   我对着他挑挑眉:“真的?”   他有样学样地眉梢一扬:“当然。”   “那好吧……”我犹豫了一下,只得恋恋不舍地将已然浑身发抖的俊俏小哥放开,目送他和皮肤开始白中泛青的漂亮姑娘一起逃也似的离开,然后关上门,转而对潋尘表示谴责:“瞧你把人家给吓得,你真是太坏了!”   他一愣,无奈:“怎么能怪我呢?”   “难道耗子被猫吓死了要怪鼠胆太小不成?”   “……”   晃到桌边拿了块茶果,我咬了一口,味道虽不错却终究有些寡淡,不如大鱼大肉吃起来痛快,便又抓起一壶酒:“你是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不灭了他们的?”   “他们又没招惹我,为什么要灭?”   “神仙不是一向都以降妖除魔为毕生追求的?”   潋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推开窗,抬眼望着不知何时飘起的霏霏细雨,半晌方缓缓沉声:“没有谁天生就该被谁除去,也没有谁能以消灭谁为己任。即便如猫和老鼠之间的对立,也只是各自的天性使然,况且必须相依相存方能代代繁衍,无所谓善恶对错。”   这话实在有点出乎意料,我拎着酒壶呆了一呆,忍不住提醒:“可是……妖真是会害人的啊……”   “刚刚那狼妖和兔精的体内虽聚集了不少人的精气,却并未曾伤及性命。”   “如果弄死了人呢?你是不是就要杀了他们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潋尘唇边的笑纹沾了些许雨丝,带出一抹旁观者所特有的冷漠:“人间灵气匮乏,然万物皆生而有灵,若开了灵智再想要更进一步,吸食凡人身上的精力便不失为一条捷径,很多时候更是唯一的选择。至于倘因此而有所杀伤,也只能说是那人的命数该当如此。简而言之,妖吃人和人吃鸡都不过是循了各自本能的天经地义,没有本质的区别更没有什么正邪之分。可这满桌的鸡鸭鱼肉,为何就从来没谁想过要为它们的死而报仇呢?所以何谓命?不过是弱肉强食。何为道?物竞天择而已。”   如此诡异的一番话让我的立场顿时便有些混乱,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挠挠头,干咳一声:“我说壮士,你是不是拿错话本子了?”   他怔了一怔:“有何不对么?”   “就是觉得太对了啊!”我苦着脸摊手:“把我的唱词都给抢光了,你让我说什么?”   他低首莞尔。   窗外略显阴沉的光线却将此刻负手而立的潋尘的眉目,勾勒出仿若雾中远山的水墨轮廓。一袭薄衫染了片片湿意,越发凸显出了两块形状颇为优美的肩胛骨。自侧后看,身量极是瘦削而肩背却始终挺直若绝壁青松,竟是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我一边欣赏美色一边不知不觉灌了一整壶的酒,然后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热。   走到潋尘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打入神仙内部的我妖族大间谍?”   他偏首看看我:“什么?”   “不然为什么要帮着我们说话?”   他茫然了霎那,旋即恍然:“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谁都不帮。”   “噢,原来你的属性是墙头草啊!”   他没有搭理我毫无幽默感的废话,稍稍别过脸,垂了一下眼睫,默然片刻后,低低道了句:“萧遥,我也不知,竟会变成如今的这般局面……”   余下的话似是被微风吹进的一缕春雨所打断,一滴雨珠恰恰落在潋尘的唇尖上,晶莹剔透的映着那淡到几若无色的双唇,看上去怎一个诱人了得啊诱人了得……   我舔舔嘴角,虎躯一震,娇声一哼:“哎呀!”   “怎么了?”   “我中毒了。”   潋尘顿时一惊,一把将我攥住:“什么毒?怎么会?何时何地何人……”   “别别别,你先冷静。”他如此一反常态的情急让我总算找回了仅存的那么一线良知未泯,连忙龇牙咧嘴挣回自己这条险些被捏变形的胳膊,顺便实言相告好言安慰:“逗你玩的,我只是忘了这地方的酒里通常都会加一点点助兴的药,所以不提防一下子喝多了,没什么大事儿……”   他仍是紧张不已:“什么药?”   我捂脸:“春*药。”   “啊?”   我哀怨地看他一眼,再度捂脸:“催情的。”   “……啊……”   必须要实事求是的承认,我是一只非常善良的妖。   潋尘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却还对某些常识性问题的认知一片空白,让我十分不忍心。   所以本打算趁着眼下天时地利人和之际,理论联系实际的对他稍加点拨一番,也算成全了我传道授业解惑的夙愿。然而何曾想妖生不如意八九不离十,竟功亏一篑。   风月楼果然不负其百年老店的声誉,针对客户的个性需求及时调整服务策略的基本功那是相当扎实。   想必之前那对文艺小清新组合的出师未捷身先死,让店家也有些被我们居然如此之快便撕下斯文的伪装露出败类的本质给震惊了一把,并迅速做出了应变,转换了主攻的层面,舍弃了精神而直奔了身体。   于是在我刚想给潋尘普及一下春*药的基本功能和疗效时,四个外表奔放举止更奔放的纯种人类蜂拥而至,双生双旦的搭配分工明确,各自娇笑着扑向目标客户,省略了一切没有意义的前戏步骤,以一种鬼神莫当的威武气魄,直奔主题。   潋尘措手不及之下,明显被狠狠吓了一跳,对这波突然出现并稳准狠的各占了自己一条大腿的雌性生物非常搞不清状况,只得以不变应万变,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任凭两个衣衫半褪的姑娘如何撩拨挑逗,自岿然不动。   倒是我,才不过几个回合就快要被身边的两个尤物少年给弄得把持不住,忍不住轻轻哼了几声。   不知是不是哼得太过不低调,如同老僧入定的潋尘猛然一抬眼,而望过来时,左边的少年恰恰往我衣领里吹了一口气,我顿时一个激灵,只觉身体里潜伏已久的那撮小火苗瞬间便燃成了冲天之势。咬咬牙,狠狠扳过这张雌雄莫辩我见犹怜的小脸,我邪魅狷狂着赞叹:“你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啊!”   他千娇百媚的笑着,同时将娇艳欲滴的红唇奉上,我还没来得及做一回禽兽,就只闻得几声惊呼,同时眼前一花脑袋一晕,便身不由己的被扯出了包厢。   我一路跌跌撞撞着一路大呼小叫:“哎哎哎,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啊,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我鄙视你啊!”   潋尘只顾昂首挺胸大步走,坚决不搭腔。   我踉跄着蹦跶了两下,故作恍然大悟状:“啊我知道了!其实你和我有着相同的性别喜好对不对?早说呀,咱俩换换不就行了,我反正男女通吃不会介意的呀。”   在围观中群众既崇拜又了然的目光注视中,潋尘的脚下微微一个趔趄,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小模样似是又羞又愤又生气。   我连忙见好就收,这位老神仙的脸皮厚度定然是和年龄成反比的,万一真惹恼了也不太好收拾。于是乖乖任他拉着直到大门口才好言好语:“走就走,可总要让我先去结账吧?记住了,这世上有两种钱是欠不得的,一是赌债,一是花酒。”   他稍一顿:“所以你刚刚喝的那壶就是……花酒?”   我也顿了一顿:“可以……这么说是没错,不过准确的定义还是要再……宽泛一点点的。”   他又是一顿,旋即两颊蓦地染了一层红,似是这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适才包厢中的旖旎温柔乡究竟意味着什么,好半晌那绯色才渐渐褪去,踌躇着低低问了句:“你……常来这种地方?”   我眨眨眼,义正词严:“怎么可能!我纯粹是为了带你见世面才来的,我牺牲很大啊。”   他看看我,没做声,只抿了一下嘴角。   想想之前自己左拥右抱差点儿就当真醉卧花柳的荒唐做派,厚颜如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干咳一声,硬着头皮:“那要是不然的话,我怎么会那样轻易就中毒了呢?你说对吧?”   不料一听这话,他竟连看也不再看我,别过脸移开视线又稍稍垂了首,留给我一个仿若映照着斜阳夕照的漂亮耳廓。   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   哎呦我去!   我一边默念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一把刀,一边速度遁走到柜台结账。完事后回到原处,却没见到潋尘。   找了一圈,才望见他不知何时又跑回了二楼,而面前站着的两位,居然正是那文艺狼妖和小清新兔精。   离得远,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能看到一狼一兔的表情先是吓得要死,然后古怪得要死,而潋尘的神色倒已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和煦。   总之气氛看上去很好很和谐,不像是会发生种族冲突的样子,于是我便放心大胆的继续偷窥。   一神一妖一精不知说了什么,很快,就一起进了一间房。   片刻后,只有神仙独自出了来,步履匆匆,神色诡异得要死。   而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某妖表示,我无聊我自豪我好奇得要死。   待得潋尘出了店,我忙一闪身窜进了那间房,然后华丽丽的瞎了眼。   床上的狼妖小哥和兔精妹子正坦诚相对的以一种相当专业的姿势叠加在一起,四只纯洁无邪的大眼睛齐齐望着我:“你也是来问那个问题的吗?我们再示范一遍给你看?”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不打扰了不打扰了……”我以袖遮面非礼勿视着连连倒退,还不忘抽空回了句:“什么问题?”   “怎么解春*药啊。”   “……”   虽说我今天带潋尘来这儿确是打算让他尝点重口味大餐,以满足我阴暗不可示人的猥琐恶趣味,但也还是抱着循序渐进浅尝辄止的教学原则的,否则也不会特地选了个青天白日。   结果何曾想,竟让他亲眼观摩了一副活体春宫图……   完了,这下玩坏了。 ☆、第十九章   (20)   受了刺激的神仙跑得特别快,一转眼便没了影。   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只是淅淅沥沥的绵绵雨势竟忽然之间大了许多,天阴得有些发黑,间或还亮出几道闪电。   我狂追了几条街,把自己弄成了一只妥妥的落汤鸡,才终于在城郊一条僻静的小河边看到了雨中静立,虽仍是白衣翩翩却多少也染了几分狼狈的潋尘。   抹了把满脸的水,将面部表情调整到轻松随意模式,我溜溜达达走过去,打招呼:“这里的风景不错呀!”   潋尘侧对我站着,一听到我的声音背脊就明显僵了一僵,却没做声。   我只好继续没话找话:“现在虽然不是冬天,可这雨淋到身上还是挺凉的,你怎么不用避水术?”   他飞快抬眼看了看我,总算含糊着应了句:“你……你不是也没用。”   “我皮糙肉厚的不怕啊!”这副含羞带怯的别扭小模样如果不趁机调戏几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秉着资源利用最大化的原则,我摇头摆尾地晃到他面前,上三路下三路将他打量了一番:“可不像你身娇肉贵的,万一有个好歹,该让人多心疼呢!”   他不甚自在地向旁边让了一让,咳了一声,色厉内荏着轻叱:“又胡说。”   “哪里胡说了?”看着他瞬间便起了红晕的面颊,我越发的丧心病狂,伸手在那因衣衫半湿而线条尽显的清瘦腰际拂了两拂:“啧,瞧这盈盈一握的销魂小蛮腰,可不就是个比黄花还要惹人怜的娇弱大美人么?”   在我不着四六的胡言乱语及毫无下限的轻薄挑逗的双重攻势下,潋尘就像个遇到了资深老流氓的深闺小媳妇,溃败得毫无悬念,慌乱着后退几步,背抵了一株岸边垂柳,窘迫得连耳朵根儿都泛起了薄薄的火烧云:“萧遥,别……别闹了……”   我拍拍可昭日月的包天色心,坏笑着逼近,用指尖勾了勾他的下巴:“谁跟你闹了?不是你自己要给我解毒的吗?方法学会了没?你是打算直接上阵在实战中摸索呢,还是要再去请教一下那二位用生命在教学的先生然后理论联系实际?”   “……”   潋尘终是被我的猥琐给逼得退无可退,面上新染的颜色竟霎那褪尽,徒留几若透明的苍白,整个人仿佛一根绷到了极致的弓弦,只能维持着这种姿势到地老天荒,像是哪怕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足以使其分崩离析。   而他背靠着的那颗柳树却突遭风暴般的剧烈抖动起来,从枝叶上哗啦啦落下一层层厚重的水。   我本可闪开,然而,却无意间看到了潋尘垂在身侧的右手,正死死抠住树干,骨节青白一片,血水混着雨水汇成浅浅的一线殷红蜿蜒而下。   他对此犹自未觉,我则一时愣怔,于是皆被当头浇了个正着。   两只狼狈的落汤鸡面面相觑,我压下心中翻涌的莫名异样,率先大笑开来。   潋尘垂下挂满了细碎水珠的睫毛,顿了顿,也终于慢慢放松,少顷,自嘲似的摇摇头,低低笑了一声。   “虽说我是只不折不扣的菜鸟妖怪,但人类的药物对我的影响还是挺小的,况且又在大雨里追着你跑了这么半天,那点儿春*药的效力早就散干净了。”我揉揉鼻子,瞟了他一眼:“所以刚是跟你开玩笑呢,瞧把你给吓得。”   “我不是……没有……我……”他嗫嚅了片刻终究只是呐呐无言,似乎对自己的表现也很觉懊恼,索性咬了下唇别过脸去,整个耳廓又可疑地红了一红。   自相识以来,潋尘始终是一派温润自持端方有礼的清雅模样。然而此刻,那仿佛一眼便阅尽洪荒遍览星辰的云淡风轻,竟只剩了手足无措的拘谨青涩,简直宛若是情窦初开的人间少年一般,实在看得我心里痒痒。忍了又忍,还是到底没能管住自己这张贱气四溢的嘴:“我说老前辈,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他:“……”   然而未料我话音刚落,一阵电闪雷鸣便声势浩荡的从天而降,直劈而来。   我:“……”   嘴贱是病,得治,这我知道。但嘴贱居然要被雷劈,这我真不知道……   我泪奔着就要抱头鼠窜,却被潋尘拉住:“你做什么?”   “逃命啊!”我跳脚大叫:“不然难道等着变成烧烤给你蘸酱吃吗?”   咻……啪嗒!   一只焦黑的庞然大物带着一溜袅袅的青烟落在了我们的面前,虽然糊了点儿,不过还挺香……   我默了默,低头看了看,顺便点评:“火候再小些就好了,外焦里嫩的口感才佳。”   在这方面潋尘和我显然没什么共同语言,自顾自缓步至河边,仰首望了望阴云密布下的雷霆隐隐,旋即眉目一沉,探手抓了一把雨点,翻腕,振臂。下一瞬,雷声骤消,又一瞬,云层散开,天际竟慢慢露了夕照几线。   见危机解除,挨劈的也不是自己,我便顿时恢复了神气活现,做起了尽职尽责的围观八卦党。   跑过去,蹲□,随手捡了根小木棍在那坨碳状物上捅了一捅,又拨弄了一下:“运气不错啊,渡完劫还能剩口气。”   “可要渡劫的其实是我呢。”   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我一跳。扭头瞪着罪魁祸首,我斟酌半晌,决定肃然:“这位公子,请自重。”   毫无疑问,我口是心非了。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蹲在我旁边的这只人型生物,实在是只尤物,而且还是只赤条条无牵挂的尤物。   一*丝*不*挂的身体上是一览无余的曲线玲珑,那锁骨那胸那小腹那腰那笔直的双腿那纤细的骨骼那倾国倾城的小模样那弱柳扶风的小气质……   再一次用鲜活的实例证明了一个永恒的真理——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强自按捺着在那吹弹得破的皮肤上蹂躏几把的冲动,我垂涎欲滴地用如饥似渴的目光对其全身上下进行着巨细靡遗的扫视,然后发现那瓣饱满圆润的左边翘臀上有一道新添的伤口,很浅,看上去就像一块通体白嫩最是上品的豆腐表面被顽皮的小奶猫给轻轻挠了一爪子。   瞧着瞧着我就忍不住想上手摸摸,然而刚起了这邪恶的念头,白白嫩嫩的豆腐上就被兜头罩了一块布,罩得那是的相当彻底,一丝春光也不泄。   我扼腕。   不过所幸,从河边回来的潋尘将外袍脱给了美少年,自己便仅着了件月白中衣,身板虽不妖娆却自有一番妙不可言的风骨,倒是更合我的胃口。   察觉到我火辣辣的视线,他顿时略窘。   于是我略满足。   气氛正稍显诡谲,好不容易才自袍子里钻出半个脑袋的少年扑扇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一转,忽然对着潋尘一瘪嘴,用弱弱的声音哀哀的控诉:“你好坏啊,掐得人家的屁股好疼呢。”   “……” ☆、第二十章   (21)   活得日子久了,有时候还是有好处的。   比如,居然连天劫劈错对象这种闻所未闻的千古乌龙都能亲眼目睹到,实在是我等早已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一大福利。   既然是极度罕见的奇观,那就必须要具备几项缺一不可且不可复制的偶然因素。   首先,当然要有一个刚刚修炼到化形这一初级阶段的小妖,对于此等道行微末者,天劫通常会等其化为人形的那一瞬间即法力最盛之时劈下来。因为法力越强天劫越大,太弱的话也劈不出什么效果,浪费公共资源是可耻的。   而这次要渡劫的是棵不过百年的小柳树,原本还需要个一两日方能成功进入变形模式,结果好巧不巧被一个路过的神仙无意间抠了一下,又好巧不巧神仙的手被树皮划破再好巧不巧有一滴血渗进了树干最中心直抵根茎的那条纹路,更好巧不巧的是神仙还是个牛逼到了连传说都不稀得有的神秘存在……   于是综上种种,最终导致了柳树的法力骤然大增,导致了天劫毫无预兆的提前发动,导致了某个纯属飘过连酱油都没来及打的倒霉蛋被当头一炮轰出了两只香喷喷的烤翅膀……   是的没错,那坨黑糊糊的碳状物是一只鸟。   现在,这只浑身还冒着滚滚浓烟的庞然大鸟正追着柳树变成的娇弱少年玩命狂啄。   为了鸟嘴逃生,少年选择轻装上阵,当机立断甩掉了增加空气阻力的外套,以一种彻底亲近自然的原生态,沿着暮春时节绿意盎然的江南堤岸无拘无束的奔跑着,奔跑着……   面对此等良辰美景,我一时忍不住诗兴大发:“夕阳西下,裸奔妖在天涯……我说那位公子,你摆臂的幅度再大一些,抬头挺胸收腹,步子迈开屁股绷紧!对对对,就这样……哦嘿嘿,不错不错着实不错……”   “萧遥……”   “哎呀你闪开,挡着我了!”   潋尘侧身,用自己的胸膛将我的视线遮了个密不透风,含着笑意的话语仍是那般和缓轻柔,却让我愣是听出了几分阴森森的寒气:“还没看够么?”   我一呆,立即识时务为俊杰的收回企图将他推一边去的爪子,义正词严:“你这话是怎么说的?这种有伤风化的东西,我怎么会看!”   他用赞扬听话宠物的眼神慈祥无比的望着我,我简直恨不能长出十七八条尾巴冲着他一起摇。   其实眼下的这种境况,我一丁点儿也不陌生。   想当年的烂酒鬼无差别清扫我周围出现的一切雄性生物,还有后来的夜墨对自己的同性同胞时不时发作的老陈醋冲击波,基本和此时的潋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怎么把这一类的炸毛给顺平,我是毫无疑问的驾轻就熟。   只不过,那两个二货的行为动机都很清楚明了,他又是所为何来?   莫非当真只因为是烂酒鬼的朋友,于是自觉自发的将自己放到了长辈的立场,对我这个老龄少女不够规矩的言行举止进行管教?   思及此,我痛并快乐着的叹了口气。   温柔隐忍美大叔什么的,一记绝杀不解释!……   无论如何,潋尘终是满意了我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的良好表现,随即转身向堤岸走去,边行边随手摘了一枚寻常的柳树叶,几步间便化为了一套浅绿薄衫,而后再度稳准狠地罩在了夺命狂奔着上演□诱惑的少年身上。   少年见状,忙顺势一个箭步窜到潋尘背后躲起,娇喘连连,又委委屈屈地抹了把泪:“捏了人家的屁股,还忍心看着人家被别人这样欺负,你果然好坏啊呜呜呜……”   潋尘很是默了一默,旋即和颜悦色地建议:“如果你执意要一再的提起此事,那我就让你以后每天渡一次劫,你说好不好?”   他之前不过随便挥挥手就将所有妖族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的天劫化解,就算是块榆木疙瘩也知道这句话绝非仅是虚言恐吓而已。   这棵小柳树许是沾了潋尘的血,所以对他完全没有正常妖族那种发自天性使然的惧怕,反倒亲近得很。不过即便如此,一见他似有不悦,顿时也就蔫了。   而那只黑黢黢的大鸟也暂停了攻势,恶狠狠地瞪着潋尘,声音清脆透亮正当年华豆蔻,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小贱人是你的男宠?”   ‘男宠’及其‘主人’:“……”   我笑得几欲撒手人寰。   大概我的笑声太过嚣张,终于让打从一清醒就只管死盯着柳树不放的大鸟分散了些许的注意力,扭头看过来,圆溜溜的两颗眼珠子微微动了动,忽地冲我一扇翅膀:“有日子没见了啊,靓妞儿。”   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泥水糊了一脸的我:“……”   面无表情揉揉眼,我小心谨慎地靠过去,仔细认了半天却还是一头雾水:“请问,你贵姓啊?”   “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吗?”大鸟很诧异似的用翅膀尖儿挠了挠头,扑簌簌落下一地焦糊糊的毛……   杀气顿时弥漫,小柳树怯生生地往潋尘的背后卖力缩了又缩。   我见暴力冲突有升级的趋势,连忙信口开河打圆场:“原来是你呀!瞧我这破眼力劲儿,最近都挺好的吧?”   “本来是挺好的,可是现在搞成了这幅熊样,妈的都是被这混蛋玩意儿害得!”   软萌妹子的声音说着如此抠脚大汉的话,实在违和得我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下去。   倒是柳树少年弱弱地探出脑袋,悍不畏死地发表了意见:“姑娘家如此粗鲁,是不好的哟。”   “总比你一个大老爷们如此娘们兮兮的强!哦不对,你不是爷们,你是男宠。”   柳树不知哪儿来的狗胆,回骂得相当犀利:“你才男宠,你全村全镇全乡男宠!”   “妈的我是女的!”   “说你是女的全天下的母的都该哭了哼!”   “……妈的我杀了你!”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啊不要啄脸嘛……”   我和潋尘对视一眼,叹口气,一边一个把打成了一团的一对家伙给拉开,我苦口婆心:“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文明妖。”   才刚逃脱鸟嘴荼毒的柳树瞬间满状态复活,骄傲叉腰抬下巴:“就是就是,人家才不和尔等未开化的蛮夷一般计较。”   我扶额:“少年你真是用生命在犯贱呐……”   潋尘则眼疾手快将怒气值爆棚的大鸟拖到河边,捻了个诀,白光萦绕间,一个娇俏可爱的身形渐渐显露,随即温言:“适才的那一击让你内丹受创不小,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现在就完全复原,所以短时间内,你最好不要再动用法力,且必须静养。”   “短时间是多少时间?”   “至少三年。”   俏丽的背影震了一震,而后转身一个狼跃虎扑:“妈的我杀了你!”   小柳树这次的反应倒是很快,大叫一声拔腿就逃,边狂奔边泪奔:“妖怪妖怪有妖怪,救命啊啊啊……”   苦命的我只能和同样苦命的潋尘对视一眼,只能再度叹口气,只能又跑过去把两只作孽的小混蛋各揪到一边按住:“我说二位英雄,咱能缓口气再打吗?我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这么高频率的折腾。”   柳树一手抱着我一手捂着自己的眼,一副吓坏了的心有余悸:“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东西啊?”   “妈的你说谁是东西……不是,妈的你说谁丑!”   我赶紧安抚:“不丑不丑,就黑了点儿而已,黑里俏才是真的俏,他懂什么,你别理他。”  “黑?”娇俏的身影忽然挣开潋尘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到河边照了一照,转瞬又龙卷风般的冲了回来:“妈的我杀了你!”   我无力:“妈的又来……”   如此一直反复到月上中天,在我和潋尘深深体会到了做死孩子家长的不易之后,局面才总算稍稍消停了一些。   拉架的和被拉架的都已精疲力尽,我也终于有了机会晓以大义:“姑娘啊,不是我说你,区区三年而已,随便找个地儿猫着睡一觉不就过去了?咱做妖怪的穷得就剩下时间了,可不能跟凡人似的小家子气。”   因为雷劈后遗症,于是整个人由内而外带着浓厚的火焰山土著气息的黑面鸟人含恨咬牙切齿:“可我好容易才到了南边,之前已经耽误很久了,现在又要……小贱人你大爷的!”   柳树的法力最弱,这会儿正四肢摊平吸地气补充养分,居然还有闲心继续打嘴仗,哼哼着答了句:“我才没大爷,你就不用妄想了。”   我连忙一脚把这皮痒的货整个儿踹进泥里,然后将话题给引回来:“你到这里有要紧的事儿?”   鸟人姑娘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知道的吗?”   “……你看哈,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少扯淡了,你分明是个前凸后翘的的火辣妞儿。”   “……谢谢夸奖啊……”   “你的身材为什么这么好?教教我呗。听说双修能丰胸,是不是啊?”   我:“……”   一直默默旁听的潋尘终于忍无可忍咳了一声:“那个,你们先聊,我去那边看看。”   姑娘好奇:“看什么?”   “……风景。”   “噢……”姑娘不再理他,转而很认真地问我:“他是你的双修吗?”   潋尘一个踉跄。   我干笑着再次把歪了十万八千里的话题导回正轨:“所以你来这儿究竟是为了……”   “找人。”   “他在这城里?我们可以帮你找。”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只知道要一直往南。”   “一直……往南?”   仔细望着这鸟人姑娘依稀可辨的清丽模样,我记忆的闸门终于在这句话的提示下轰隆隆开启了。   我果然与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但我记得,那会儿的她虽是暴力了些头脑也简单了些,却明明是个酷劲十足的冷美人,怎么不过百年的光景,就彻底改走粗犷的缺心眼路线了?   抚今追昔我忍不住又是一番感慨:“缘分呐这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金翎。”   想想当初她那一身金光灿灿的漂亮羽毛,我默了默:“人如其名。”   泥土里的小柳树发出了一阵闷笑,被金翎狠狠一脚跺没了声响。   我继续和小姑娘拉家常:“所以你是刚开始找,对吗?”   “不啊,我和你们分开就开始啦。”   “……那你是已经来回好几轮了?”   “不啊,这是我第一次到南方。”   “……可我怎么记得当时见到你,就是在江南?”   “对呀没错。”   我顿时万分纠结起来,对自己判别生物种类的基本能力产生了极度的怀疑:“你平时赶路是用飞的还是用爬的?”   金翎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对一个白痴的怜悯:“我是鹰!”   原来我没有把乌龟错认成鸟!我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不过,我遇到了雪崩,被埋了几十年。”   “雪崩?南方怎么会有雪山?”   她又一次想看白痴一样的暮光看着我:“当然是在北边啊!”   我:“……”   “后来,我又在蓬莱的一个迷阵里呆了几十年,所以就耽误到了现在。”   “蓬莱……”虽然我很想装聋作哑,却到底还是忍不住:“那不是在东方吗?”   “对呀!”   我风中凌乱:“可你难道不是应该往南……”   她倒是理直气壮:“因为我弄错方向了呗!”   我只能:“……”   我万分忧伤的看着这思维诡异的路盲小鸟人,原本因为无痴死胖子忽悠她而产生的一点点愧疚,顷刻荡然无存。   金翎对自己的杀伤力却是毫无自知之明,只是略显惆怅地叹了口气:“本来还以为,这次一定能很快就找到他的,结果……”顿了顿,又自我安慰:“不过等一等也好,省得我现在的样子吓到他。”   我看着她的满怀憧憬,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柳树少年终于能量补充完毕,从土里钻了出来,一脸严肃地蹲到沉浸在对心上人的思念的少女身边:“我不嫌弃你。”   “什么?”   “你好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所以我要对你以身相许。”   “什么!”   “反正我已经这么好看了,你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少年对惊讶之中难免有一点点感动的少女眨眨眼,露出整整齐齐的八颗牙:“而且,你这么丑,才能反衬得我更漂亮呀。”   “……妈的我杀了你!”   “都说了让你不要打脸嘛!”   我仰天长叹:“妈的果然是个小贱人!……”   (22)   这对小冤家打得泥土飞溅着滚远后,不知去了哪边‘看风景’的潋尘才重又出现,抬手将我衣服和头发上沾染的污渍弄净:“真没想到,你们竟果真是认识的。”   我便将当年的事儿三言两语简单描述了一下。   潋尘听了,明显有些愣怔:“你的意思是,她要找的那个人是……鲲鹏?”   “虽然只是推断,不过可能性貌似还挺大的。”我歪头想了想:“哎对了,你不应该也是和那只上古遗物差不多时代的老古董吗?你和他熟吗?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能把他找出来吗?”   然而对于我一连串的问题,潋尘像是完全没听见。只是默然举步沿着河堤极缓极缓地走着,每一次落脚,都仿佛重逾千钧,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抬起哪怕分毫,然而,却又每一次都艰难而坚定地迈出了下一步。如此反复,似永无休止。   我站在原处,望着他于暖春夜色中踽踽独行的清瘦背影,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在烂酒鬼处初相见,他侧立满园冰雪间的寂寥萧瑟。   那时他说,皆因,挚友离世。   压下心中骤起的不安,我追上前去,强笑:“其实吧,鲲鹏不鲲鹏的都是我们胡乱瞎想的,死胖子当时也是为了脱身的随口乱忽悠。说不定那货根本就是个哄骗无知少女的混球呢?骗完之后怕有麻烦于是就随便找条江啊海啊什么的躲了起来,反正鹰又不能潜水不是吗……啊对,就像那小姑娘说的,只不过是个傻大个胖头鱼罢了。”   “傻大个……胖头鱼……”潋尘忽地停了下来,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般无声地笑了少顷,旋即哑着嗓子涩声:“原来他所说的失约,是再不能与心爱的姑娘,比翼翱翔。”    ☆、第二十一章   (23)   潋尘以此次渡劫乌龙事件皆因自己而起为由,提出要为无辜的受害者疗伤。面对这等送上门来的好事,金翎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针对这鹰妖小妹子对潋尘竟毫无畏惧之意的诡异现象,我粗略分析了一下,似乎也只能用缺心眼的无知者是无畏中的敌敌畏来解释了……   不过被劫雷正正劈了一道实在非同小可,不是三五日就能治好的。潋尘喜静不喜闹,金翎则因一张脸黑得太过惊世骇俗而不愿出去吓到愚蠢的凡人,于是便由善于和人类打交道的我出面,在城郊租了户农舍暂住。   而身为最大受益者的小柳树也顺利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且非常的理直气壮:“人家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啊,要孝敬你呢!”   对此,我在第一时间便献上了最为诚挚的祝贺:“你仅凭一己之力便有了后代子孙,势必将为你们神仙一族日后雌雄同体的种族繁衍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啊壮士!”   忽然之间就和一颗树血脉相连喜当爹的潋尘只能:“……”   不过小柳树有没有做孝子贤孙的潜质目前为止还是个迷,因为他似乎从化形的那一刻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要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犯贱中去。   简直是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十二个时辰全天候的撩拨金翎的怒气值,分明一时半刻不挨揍就浑身脑袋的皮痒难受。   我围观了几天也只能用赠名的方式来聊表自己的滔滔敬仰,摸摸少年被鸟嘴啄得如同鸡窝般的脑袋,语重心长:“我活了这么久,自认欠收拾的玩意儿看得多了,但欠成你这样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不如,你就叫柳欠吧,也算树如其名,你觉得呢?”   他扑闪扑闪水润润的大眼睛,高高兴兴地应了。   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常有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跑到乡村来踏青游玩亲近大自然。所以为了满足这些不差钱的闲人的需求,近城的不少地方虽号称是农舍,却是依山傍水风景独好,布置简单而物品精致,绝非真正农户的朴实粗陋。   像我们暂住的这处,就有间单独的书房,上好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我围着书架转了转,发现填充其间的大半是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病呻*吟之作,不免兴味索然地抱怨:“怎么能只追求精神生活呢?真是太没劲了。”   正翻阅一本画集的潋尘倒是看得颇为认真,闻言随口应了句:“嗯?”   “精神和肉体是不能分割的,一损具损一爽具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潋尘沉思着消化了一下却想必依然还是没能体会我言语中的奥义,只得略显茫然地抬起头:“此话怎讲?”   我很有传道授业解惑的风范耐心解释:“你看,在这一点上风月楼就做得很好嘛!不仅有历朝历代的诗词歌赋,还有历朝历代的春宫图。”   他愣了愣,旋即像是总算悟出了什么,顿时便红了脸。   真是看不得他这副含羞带怯的小媳妇模样啊……   我颇为感叹地望了望满架的子曰诗云,到底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血液中喷薄而出的恶趣味:“而且人家那边不仅有图文并茂,还可以根据客人的需求提供实体演练,妥妥的业界良心不解释。哎,你不是享受过这项服务的吗?有什么感想?”   他脸上的红晕毫无意外地迅速弥漫到了耳根。   我毫无下限的心花瞬间怒放,再接再厉,故作正经地拍了拍脑门:“哦对了,刚想起来,上次我说的那个词你明不明白?”   他虽有些乱了阵脚却尚能勉强应付:“什……什么?”   “雏儿啊。”   “……”   看着潋尘终于忍无可忍夺门而逃的身影,我无耻大笑。   于是忽然就觉得,如果每天就这么吃饭睡觉看鸟人和树妖打架,再顺便调戏调戏害羞美大叔,其实也挺好的。   潋尘对金翎的伤势堪称是呕心沥血,估计待得痊愈,加个千儿八百年的术法修为就跟玩儿似的。而金翎则完全不负自己的缺心眼属性,完全只当潋尘是因为害她遭了雷劈心怀愧疚所以才会这般好心。   说起来,这姑娘身为一只看上去应该挺威武雄壮的苍鹰,却是又没方向感又好忽悠,而且神经也粗壮得很有格调,不仅将灌注了上古牛神法力的丹药当做寻常糖豆吃得不亦乐乎,还索性对于自身所发生的境界增益无知所觉。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奇葩地方才能孕育出这般奇葩的生物……   我也曾问过潋尘,打算什么时候将鲲鹏的事情告诉金翎。他沉默良久,只是轻轻道了句:“再,等等吧……”   我还曾想问,鲲鹏到底是怎么死的,然而看着潋尘似是又清减了些许的面容,终是没能问出口。   因为我知道,若是提及故去挚友,他定会难过,我不忍心。   时间就这么在柳欠对金翎单方面的撩拨和金陵对柳欠单方面的殴打中一天天度过,我每日负责煽风点火围观看戏,倒也在穷极无聊里欢实得有滋有味。   潋尘空下来便会研究研究那些经史子集,兴致来了还会画上几幅画,打几局棋谱。   如此具有文化气息的东西显然不适合我,当然更不适合那两个小冤家。所以每每我们仨闹得硝烟四起猫嫌狗不待见时,潋尘都是独自待在书房,永远一副安安静静沉醉其中的模样,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你避世隐居时,也爱做这些吗?”   潋尘笑着摇摇头:“这些东西都是近一两千年才在人界发展起来的,我那儿又怎会有。所以才觉得有趣,想试着学学看。”   “这才多点儿的工夫,你就学得似模似样了,真是神比人气死鬼啊……”我胡乱感慨了一通,继续八卦:“那你当初,平日里都干嘛?”   他仍是清浅浅的笑着:“什么都不做。”   我有些发愣:“上万年呢,你就那样……一个人?”   顿了顿,垂下眉眼,默了片刻,潋尘方又淡淡道了句:“其实,也是有事情可做的。”   “是什么?”   他却只弯了弯唇角摇了摇头,提笔着墨,不再回答。   我便也不好再问,然而视线落在他握笔的手上,忽地想起在前往北海之眼的虚空之地,他牵着我时,我所摩挲到的指掌间的薄茧,心里不由一动:“人类都爱把琴棋书画放在一起学,你可不能厚此薄彼,明天让柳欠买把琴回来呗。”   他落笔的霎那似是带了一丝的犹豫,旋即于不动声色间将那点突兀的墨迹晕开,成了一抹远山黛色,含笑应了。   现如今群居在农舍小院的四只非人类虽不吃不喝也三年两载的饿不死,不过既然都化作了人模人样,那便不妨将人类的生活过个全套。   鉴于下厨烧饭什么的太过考验那小厨房的耐轰炸性,我们一致同意做回可耻的外卖党,并且一致通过由年龄最小的柳欠担任将食物从城里的大酒楼买回的重任。   柳欠曾试图反抗,结果被金翎武力镇压,遂只得认命。   不过他跑了两回腿后,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份有前途的职业。因为通过这个工作,他才越加认识到了自己的长相是多么的受欢迎多么的倾国倾城多么的老幼皆宜男女通杀,凭着这张小脸,就连买的葱都比别人的水灵……   而且很快,他就找到了能最大限度发挥自身优点的岗位,风月楼的活体招牌。   只需等饭店烧菜打包的空档,跑到风月楼的临街窗口冲外面众多贪图美色者嫣然一笑媚眼一抛,便是好大的一笔进项。   此外,柳欠在对自己的美貌信心爆棚的同时,还不忘变本加厉对金翎的火焰山烧烤脸实施鸟身攻击,每次都以被啄得满头包收场。   这种怀春少男通过惹对之有那么点青春萌动小想法的少女讨厌来怒刷存在感的幼稚做法,我也只有表示不忍直视。   不过柳欠在风月楼到底也不是白混的,至少在表达情感的方式上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   比如在被金翎追着一通狂捶的时候,还不忘嬉皮笑脸用十八摸的曲调瞎嚷嚷:“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亲不相爱。小黑黑你的心我懂,来吧来吧来好好疼爱我吧!……”   又比如,难得和金翎偃旗息鼓消停片刻时,会忽然一往情深的情话绵绵:“小黑黑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心肝我的命,我愿意做你的春*药,你愿意做我的双修吗?……”   对这些,金翎的态度向来非常明确,揍一顿,再附送一句:“妈的小贱人给老子滚!”   然后柳欠就很欢乐的滚了……   但这天,柳欠却没马上滚,而是眨眨眼问了句:“你为什么总让我滚呢?”   金翎余怒未消:“不然难道你还想飞!”   “可我是树啊,树不能飞,也不能总是滚来滚去的挪地儿。”柳欠幽幽地叹口气,收起了贱兮兮的欠收拾表情,于是美得甚而有些过分的眉眼间忽地就显出了几许惆怅,软糯的声音里也含了些许的失落:“ 就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树是可以让鸟飞累了落脚,让鸟安心休息的地方,不是吗?”   金翎想必是从未曾见过他这般形容,一时愣住,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们做老鹰的,就算……就算真要找棵树,那也不能是柳树呀。”   “为什么?”   “就你们这小身板,也就只能给麻雀什么的歇歇脚而已。”   柳欠挺胸,表示不服。   大概是被柳欠刚刚的反常所影响,从来都秉持着‘不服打到服’为原则的金翎,这次竟是出奇的好脾气,决定改走以理服人的路线。   于是各自变为原形,苍鹰振翅,落于垂柳枝头。   然后……   咔吧!…… ☆、第二十二章   (24)   对于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金翎表示很遗憾。   这事儿虽说基本上纯属柳欠自找,但眼看着他原本就弱柳扶风的小模样因为险些断成两截而越发弱不禁风的楚楚可怜,想必多少也总还是有些不落忍的。   于是这一天到晚硝烟弥漫的小院里,竟就这么着突然之间迎来了和平共处的美好时代,让我一时几乎有些接受不能。   柳欠不愧是个磨人的小贱人,受了伤之后,那个娇气那个柔弱那个理直气壮明目张胆无所不用其极的作天作地……   而处在被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来呀来呀不爽你来抽我呀’的气场笼罩最前沿的金翎,虽然一直处在狂暴炸毛的状态不可自拔,却最多只是对其进行言语上的诛伐而始终没有发动武力上的屠戮,堪称绝对的末世奇迹。   小柳树折了腰,绝大部分时间都要化作原形埋在土里休养生息,所以日常采办这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便交给了我这个彻底的大闲人。   偶尔,潋尘若是得了空的话也会陪我一起进城转转。   相较于常常混迹人间的我,潋尘对这凡俗的了解自是少得可怜。   像青楼这样冷艳高贵不属于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必需范畴的姑且不论,便是连几乎每个人都要经历一遭的丧葬嫁娶红白喜事,他也是基本一无所知。   所幸这座城大得很,几十万人居于其间,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我便特地寻了个阳光明媚微风徐徐的日子,领着潋尘满城的转悠,早上看满月酒中午看婚礼下午看出殡,傍晚还机缘巧合的顺便看了一幕鸳鸯野合。   真是不虚此行,我甚是满意。   大约是最近和三只妖怪朝夕相对,耳濡目染之下,很多的刺激也就显得不再那么的刺激了。虽说还没到近墨者黑的份儿上,不过潋尘在骤然面对活体春宫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过硬的心理素质,实在堪称进步喜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一回生二回熟……   他只是一声不吭的将我从偷窥的草垛下拖离,走了足有五里地才停下,面上也不知是走太急了累得还是被刚刚的情境羞得,两片绯色顺着双颊飞上薄薄的耳廓,映着天边初初升起的一弯朦胧月牙,煞是好看。   我强忍摸上一把的冲动,肃容宣布:“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潋尘一怔,定是以为我在谈论什么正经的东西,稍稍别过脸,胸膛起伏了一下,再转过头时,面色已然恢复了五六分,方开口询问:“什么?”   我漫声:“洞房花烛最值千金的那一刻,便是新郎揭开喜帕的瞬间,红烛照红颜。”   他又是一怔,嘴角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我则不怀好意地盯着他那似是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粉色的眉目打量,紧接着又摇头晃脑道了句:“其他的什么春宵苦短芙蓉帐暖,什么被翻红浪翻云覆雨,都不过是脱了衣服回归本能的禽兽之举,和挑起红盖头看到美人时那种只恨知道的周公之礼的招式实在太少的捶胸顿足悔之不迭相比,实在是不值钱啊不值钱。”   他的神色顿时僵住,少顷,扶额轻轻咳了一声,终是无奈失笑。   夜幕初降而夜市未开,道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多,小桥流水环绕着的宁静街巷,空气中有隐约的饭菜香。   从酒楼拎了吃食出来,我耐不住嘴馋,便先享用了块脆皮酥,有零星碎屑掉在衣襟,本打算吃完再一并清理,却不防一直先于我半步,且正饶有兴致举目望向河中往来船只的潋尘,竟忽地驻足,侧身,抬手为我仔细拂了拂,自然至极。   我努力把嘴巴里的东西咽完:“你长后眼啦?”   他复又将视线投向灯火渐起的粼粼水面,随口应答:“你只要吃这样的糕点,就总会掉些屑沫的。”   我呆了一瞬:“噢,原来是我长漏嘴了。”   他弯了弯眉,举步向河畔走去。   一袭白衫飘逸绰约,手里却拎了个笨重到有些滑稽的偌大食盒,十分之不搭。不过我跟在后面瞧着瞧着,却生生瞧出了几分和谐来。   便似那永远高高在庙堂之上的帝王将相,舍锦袍而穿布衣,在市井乡野挽袖劈柴辛苦劳作,只为一家人的温饱三餐。   这世间的男子或多薄幸,一个女人即便为他付出了再多,即便不做金枝玉叶只为做他糟糠之妻,却也难保日后不会落得个昨日黄花下堂妇的下场。   然而,这世间的女子却皆是又痴又傻,若果真有个男人愿意为了自己而抛弃富贵荣华,定当上穷碧落下黄泉,永生永世不相负。   倘若,潋尘能放下一切只管逍遥山水,甚而,只求一世寻常人生。   倘若,是因了我……   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将这个神经病一样的念头驱逐,我一路小跑着颠颠儿地追了上去。   三十里江南水在城中蜿蜒,相较于白日里的秀美清丽,被夜幕所笼罩时便显得浮华喧嚣了许多,带着几分太平已久的安逸年代所特有的奢靡脂粉气。   沿岸信步,至河道收窄转弯处,便上了一座青石拱桥。   初夏气候多变,一会儿的功夫就月隐星匿阴了天。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河面仿若蒙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轻柔白纱,伴着细雨如丝,恰是一卷烟雨江南。   撑着刚买的竹骨伞,潋尘与我并肩立于桥头,望着灯火通明的大小画舫,听悠悠丝竹。   我歪头看他:“动凡心了吧?”   “嗯?”   “人间这么热闹,比冷清清白惨惨的天上可好玩多了,所以才总有那么多的神仙排着队玩着命的往下跑啊。”   潋尘笑了笑,似是忽地有些感慨:“当初也确是未曾料想,人族竟会在这片被倒灌天水摧残得乃至千疮百孔的地界,繁衍昌盛至此。”   “大概,是因为他们特别较真吧。”我把玩着去蹭满月酒时,主人家送的红鸡蛋:“明明命短如蜉蝣体弱如蝼蚁,明明知道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却每时每刻都活得那般计较。你也看到啦,不过区区几十年的寿数,倒是弄出了那么多的节日那么多的规矩习俗。简直好像每天都是不同的,该吃什么该玩什么遇到什么样的事儿该送什么样的礼该怎么哭该怎么笑……通通都是有讲究的。和他们这般较真得简直像是含着股凶狠劲儿的活法相比,无论是神是妖还是鬼,虽命长虽强悍,但到底是逊色了太多太多。”   “也许……”潋尘似有所触,沉吟片刻,缓缓道:“是因为他们相信轮回,相信此生未竞之心愿,爱也好恨也罢,下一世都或可继续。所以也许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其实人族才是真正的不死不灭,是真正的永生。毕竟,无论转世多少次,七魂六魄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我看了他一眼,而后慢慢剥开红蛋的外壳,三两口吞了下去,捶捶胸口出了口气:“对一个鸡蛋来讲,外面不管被染成了什么颜色,内里总还是白白的蛋白黄黄的蛋黄。但对一个人来说,死后投胎,则不止变了外貌换了身份改了心性,更是一段奈何桥一碗孟婆汤便消尽了前尘事。那么,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魂魄依旧,又和死了的那个人还有何关联呢?”   不知是否因了是在雨中的缘故,潋尘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只要魂魄还在,便总有机会忆起……”   “既入轮回,便是重活一回,过往种种理当一笔勾销。”相识以来,他从未曾与我当真争辩过什么,这次出乎意料的坚持实属罕见。于情于理,我似乎都该打个哈哈就此揭过,毕竟只是随意闲聊起的一个话题而已。但,我却偏偏就是忍不住,甚而仿佛带了某种自己都毫无头绪的冷意:“至于什么前世今生,什么累世情缘,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不愿忘的人对已经从头来过的人,一种自以为是的自私!”   潋尘默然良久,方轻轻开口,不知是问我还是自问:“是,这样么……”   “自己抓着该当烟消云散的东西不放,还要千方百计让别人想起早已成灰的上辈子的事儿。不是自私,难道是爱?”我望向烟雨氤氲的一河春水,只觉心里忽然就有些莫名的阴郁,话语也越发尖刻:“即便像死胖子那样,舍了一切换来对方一世无忧,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聊以□的自私?若我是那蛇妖,必是宁愿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不要那般忘却所有无知无觉的活着。即便爱似砒霜摧肝断肠,即便恨已然成了跗骨之蛆,即便时时刻刻如堕阿鼻,我也一定要清清楚楚的记住。若不能明明白白的活,倒不如彻彻底底的死。”   风自河面吹来,裹挟着浓郁的湿汽,就算时值初夏,落在身上也凉得厉害。   耳边听得几声压抑的轻咳,我定了定神,稍稍平移了视线,便恰可见那执伞柄的修长手指,已是根根青白。   于是那股阴郁不知不觉就散了开去,我举起胳膊指了指对岸两个在雨里放河灯,屡试屡败却还屡败屡试得不亦乐乎的傻瓜,换了素日里没心没肺的轻快语调:“所以啊,还是我们妖怪好,反正有今生没来世的,才没那么多的烦心事儿。你说对吧?”   良久,潋尘方极轻极轻的‘嗯’了一声。   “好了走啦,不然那对小冤家如果又故态复萌的掐起来,都没个摇旗呐喊的看客该多寂寞。”我转身溜溜达达地下桥,慢慢悠悠地说着:“大灰狼和小白兔都能勾搭成奸了,说不定有一天啊,神仙和妖怪也能入洞房了呐!”   大约是被我每天照三餐偶尔还加餐的调戏给刺激得麻木了,潋尘直接无视了我,只管默默走路。为了方便给我撑伞,而略略后错了半个身。   到了桥下,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有个小坑洼,里面聚满了水。   我无意间瞥了一眼,竟是映目一片红。   像是,有方喜帕,正正将我罩着……   一愣,停下,再细看,却只见得在细雨漾起的圈圈涟漪里,头顶一把油纸制就的竹骨伞,笼了我全身。   扭头看向潋尘,他衣发皆湿的偏首把我回望,温言:“怎么?”   我眨眨眼,笑答:“眼花。” ☆、第二十三章   25)   回去的半道上雨便停了,月亮很快从云层中探出了头。   如今这莫测的天气就像那对诡异的小混蛋一样,不走寻常路。   到了住处推开门,竟骇然看见柳欠正在给金翎梳头发。农家小院花前月下,气氛和谐得一塌糊涂温馨无比。   一定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   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小欠欠,你是在梳子里藏跳蚤了吗?”   柳欠鄙夷地瞥了我一眼:“有空多晒晒太阳,心理太阴暗了!”   “……不是我阴暗,实在是你俩从水火不容到水*乳*交*融连个过渡都没有,未免也太惊悚了些。你们有考虑过围观群众的感受吗?”   金翎举着镜子,稍稍左偏,专心地看着镜中映出的影像,顺口解释:“他在教我梳漂亮的发式呢。”   我凑到旁边观摩了一下柳欠的挽发手法,又熟练又灵巧又温柔,不禁赞叹:“可以啊少年,居然还真是会这门手艺的!”   “那是当然!”柳欠挺胸自豪:“人家可是专门拜师学的呢。俗话说的好,女人想要留住一个男人就要干掉他的胃,而男人想要搞定一个女人就要拿下她的头。”   我默了默:“为什么本来挺缠绵的意思被你一说就这么凶残呢?”   柳欠继续骄傲挺胸:“这是我狼哥说的!”   “噢,他就是这么搞定你兔姐的?”   小柳树眨眨眼:“你们认识啊?”   我不怀好意地指了指一直含笑默默看着我们臭贫的潋尘:“你血脉相连的父上大人跟他们认识得可比你早,而且对他们了解得那叫一个全面透彻,绝对的毫无保留没有秘密坦陈相对玉体横陈……”   话还没说完,潋尘就红着脸落荒而逃了。   于是我阴暗的心理终于得到了完美的释放,嘿嘿嘿。   三言两语间,柳欠已将金翎的发髻全部挽好,又点缀了几枚珠翠于其间,端详了片刻,颇为自得:“比风月楼里最红的姑娘都漂亮!”   金翎大喜:“真的?”   “我说的是这款发式!至于你嘛……”柳欠嫌弃兮兮的撇了一下嘴,慢悠悠道了句:“插了白凤羽毛的乌鸡也依然还是乌鸡。”   “……妈的我杀了你!”   看着眼前顷刻升腾起的狼烟滚滚,我终于确定,之前的开门方式是无比正确的。   金翎追着柳欠绕着院子跑了几圈后,一把将他揪住,刚举起拳头,便听得一叠声的‘哎呦’。   柳欠这只不知何为节操的货,愣是将痛苦的□喊得千折百转,听得我简直是心神荡漾血脉喷张,耳朵怀孕……   相较于我的猥琐龌龊,纯洁得跟朵小白花似的鸟人姑娘则显然只以为他真的是腰疼,犹豫了少顷,终是不甘不愿地放开了他,恶狠狠放下话:“你给我等着,等你好了,我一定揍得连你妈都不认得你!”   柳欠捂着自己的小蛮腰,笑得贱气四溢:“天生天养,没妈没压力。”   “……”   对于自己想和柳欠斗嘴的结果永远恒等于柳欠想和她动手这一久经考验的真理,金翎显然是虽有着充分的认知却死不悔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于是越挫越勇,与柳欠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欠揍讨打气场的小贱人,在某种程度上实乃颇具异曲同工之妙,真是两朵重口味的奇葩啊奇葩。   我一路感叹一路晃进屋,正帮忙摆碗筷,金翎忽地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把脑袋伸到潋尘面前:“快看我快看我,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潋尘笑着点头:“好看。”   金翎认认真真地提醒:“是头发,不是我。”   潋尘莞尔:“都好看。”   “可是我黑得像乌鸡一样呢。”   “傻丫头……”潋尘抬手理了一理她因跑跳而略乱了少许的发梢,打趣:“你就算再黑,也是一只翱翔天际的鹰啊。”   金翎却猛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浅笑温言的潋尘:“他也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他说,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是没了毛的鹰却还是鹰,叫秃鹰!所以凤凰什么的最没用了,有毛没毛都不如别人。”   潋尘一时有些发怔。   我却几乎笑出声来,摇摇头:“没想到,这条胖头鱼还挺有些意思的。”   “他不仅有意思,还特别厉害,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他!”金翎冲着潋尘甩甩自己新梳的小辫:“你也特别厉害,所以你觉得好看的,他也一定觉得好看!”   尚在愣神中的潋尘还未及反应,鸟人妹子的思想早已一个跟头翻了十万八千里:“啊对了,我来是想问问,你们有谁会烧鱼?”   我摊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住的都是饭来张口的废物。你想吃鱼的话,明天我给你带条糖醋的回来。”   “我不是想吃,我是想学怎么做。”   我大惊:“放过厨房吧,它还是一堆茅草……”   金翎狞笑:“为了我男人的肚子,只有拿它们来祭旗了!”   “……为什么有种乾坤颠倒公为母的错觉……”   潋尘这会儿倒是回过了神,但是对这个诡异的话题却也只能继续保持插不上话的茫然状。   而不知何时蹲在门外的柳欠则凉飕飕地飘了句:“幸亏你喜欢的不是人类,若不然,岂不是要天天做人肉包子么。”   金翎愤而反击:“你懂个蛋!大鱼吃小鱼天经地义!”   “我只知道,如果谁敢给我把柳树枝柳树叶柳树根油炸水煮的弄成一盘菜,我一定喷他一脸烂泥水!”   金翎呆了呆:“好像也有道理,在大海里一张嘴吞进去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被去鳞开膛放油锅又是一回事……我本来,还想给他一个惊喜的……”   斜眼觑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柳欠咬着嘴唇刨了刨地,终是恨铁不成钢的站起来点着她的脑门骂:“你这里难道长得都是松树那蠢货吗,直来直去的连个弯儿也不会拐!我就随便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弄点面捏个鱼的形状意思意思不就行了?”   金翎顿时两眼一亮:“我这就去找酒楼的大师傅!”   “得了得了,就凭你那直愣愣的脑瓜子,非把掌勺师傅气出个好歹来不可。”柳欠撇撇嘴:“还是我先去学会了再回来教你吧,这世上也就只有我这种心灵和外貌一样美艳不可方物的绝代佳人才受得了你这只笨鸟了,哼!”   金翎的直觉反应是发怒,然而刚发到一半,又忽地醒悟过来自己貌似是占了便宜的,于是表情抽搐着纠结了片刻,最后决定化戾气为祥和,万分豪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来等你有了喜欢的母柳树,我一定给她多找几只鸟来,保管让她身上一个虫洞都没有!溜光水滑的让你一摸一个爽,怎么样,够义气吧!”   柳欠的小身板被拍得一个大趔趄,刚好了一点儿的水蛇腰险些又要‘咔吧’一声阵亡,白着小脸扶着墙,气若游丝:“我谢谢你八辈鸟祖宗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柳树浑身上下散发着的不仅是欠收拾的贱气,貌似还有找死的大无畏之气……嗯…… ☆、第二十四章   26)   晚饭后,潋尘在书房助金翎将新炼制成的丹药吸收融汇,柳欠则又把自己在院子里给杵成了一棵绿油油的垂柳,摆出副吸食月光精华非诚勿扰的冷艳高贵模儿。   我横竖无事,便端了一盆水来浇树做好事。   半盆下去,树根那儿的地面便开始‘咕嘟咕嘟’冒水泡,几根原本入了定般的挺尸柳条终于忍无可忍地冲着我张牙舞爪,软糯清亮的声音里透着股气急败坏:“刚下过雨你瞎勤快浇什么水啊?是想要淹死我吗?”   我不予理睬,一次性倒光了盆里的水:“啊不好意思,手滑。”   “……”   小柳树呛咳着将自己从土里拔*出来,原地蹦跶了两下,甩掉根茎上的泥水,枝叶招展着跑到另一个角落重新扎根。   我不依不饶着追过去,伸手在树干的中间部位一通挠。   嫩生生的垂柳顿时便抽搐了个花枝乱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嘴贱:“你就算是吃撑了也用不着跑来拿我消遣,我这么年轻粉嫩的你下得了手吗,父债子偿什么的太重口了啊喂!”   我呆了呆,然后恶狠狠地在树皮上使劲抠出两个指甲印:“你真是作得一手好死啊小王八蛋!”   柳欠惨叫一声,终于变回了人形,揉着心口眼泪汪汪地控诉:“一个捏人家的屁股,一个掐人家的胸,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抱臂挑眉:“你就继续用生命去犯贱吧,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姑娘们,尤其是涉世未深却又崇尚暴力解决问题的彪悍少女,喜欢的大多是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成熟稳重又牛逼型的大叔,那种试图通过以欺负撩拨耍赖卖萌等方式来引起其注意的熊孩子玩伴,在她们的心里,基本上的地位也就是个什么都合适但就是性别不合适的男闺蜜了,并将在这个位置上永垂不朽。”   柳欠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就像是漏了气的皮球,没了骨头似的顺着墙根儿坍成了瘪瘪的一团。   如此可怜的小模样让我瞧着十分不忍,叹了口气,与他并排蹲着,碰碰他的胳膊:“你是喜欢她的,对么?”   柳欠吸吸鼻子,嗡嗡地回答:“有什么用呢,她喜欢的又不是我。”   “那你就不能想法子让她喜欢你啊,有点出息好不好?”   不料他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诧异:“为什么?莫非刚刚的水全都浇进你脑子里去了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来,背手望天:“年轻人的爱情,你这个除了调戏别人之外什么都不敢的老家伙是不会懂的。”   我:“……”   在柳欠那里受了刺激,我只好捧着一颗千疮百孔的沧桑心肝去找潋尘求安慰。   书房一如既往的安静,有极淡的书卷香。   软榻上的金翎已然入定调息,潋尘端坐一旁凝神看护,见我进来,便悄然起身,笑了一笑。   月色透窗斜照,映着他面上难掩的沉沉倦色,我皱了下眉:“你又以血入药了?”   他缓步至外间书桌,斟了杯茶饮下,方淡淡回了句:“无妨。”   我看看他已无丝毫伤痕迹象的腕间,忍了又忍却终究是没忍住:“表面的伤口你是可以瞬间治愈,但不代表这伤就没存在过。何况你曾元气大损,如今连元神都尚且不稳,再这样下去,恐怕烂酒鬼的葫芦医馆的招牌就算是要彻底砸你手里了,小心他知道了来跟你玩命!”   潋尘的神色似是微微动了动,旋即垂眸看着我,轻轻道了句:“哪儿就有这般严重呢,我有分寸,你放心。”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只是……”忽地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心悸,我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偏过头躲了开,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举未免太过荒谬,心一横,索性将目光大无畏地直直迎了上去:“我没有不放心,我只是不忍心。”   他一愣:“什么?”   潋尘的眸子不似夜墨那般黑亮澄澈,也不似柳欠这般莹润潋滟,而是带了极淡的一抹浅褐,顾盼流转间尚不觉,倘若一旦凝了视线,便像是之前烟雨笼罩的江南水,雾蒙蒙,层叠叠,连有舟泛于其上的水面都无论如何也难看清是否有波光如粼,遑论水底最深处。   而不知是否错觉,他每每将我凝视时,总仿佛隐约有难以言说的灼灼感,恰似那永不得见的水底,其实埋着一捧灰烬,虽断无法再复燃,却依然残留着一星半点的热度,带着某种克制到了极致却仍难压抑的不甘,就这么苟延残喘了千万年。   此时此刻,潋尘便是如此这般的把我望着,我那今晚本就风雨飘摇的脆弱心肝顿时便有些受不住,只得东拉西扯:“那个……我的意思是,打算挖你好朋友的墙角,怕你不忍心……”   他又是一愣,茫然了少顷,随即敛了眉目,低下头,勾了一勾淡若无色的唇角:“不会。”   这次换我呆掉:“你居然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俯身摊开纸张,他提起画笔蘸了墨:“这两个孩子若能在一起,鲲鹏也定会很高兴的。”   “当真?你不会认为金翎既然喜欢过鲲鹏,所以就不能再喜欢别人,而你身为鲲鹏的好友就该给她立个像人类那样的贞节牌坊并时时刻刻守着,就跟烂酒鬼以前对我似的……咦?”说到这儿,我忽然貌似福至心灵的悟了:“哎哟我去!难道那厮也是……”   接下来的推想却被潋尘的一声轻唤所打断:“萧遥,你看这幅画怎样?”   我眨眨眼,摸摸鼻子,应声凑过去瞧。   纸上所描绘的情境,正是之前我们回来时推门所见的一幕,少年垂首挽发,少女揽镜自照,如瀑的青丝穿过少年的指间,少女的目光与他在镜中交汇,最是那不经意的相视一笑。   “你觉得金翎已经动了心?”   潋尘搁下笔,待墨迹渐干,斟酌了少顷:“只能说,还需要再多给他们点时间。”   我迟疑了一下:“但愿吧……”   “怎么?”   “噢,没什么。”我压下不安,歪头又看了看画,然后含含糊糊问了句:“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瞒下去了?”   “其实也无所谓瞒不瞒,只不过有些东西,能不知还是不知的好。而有些事情,随着世易时移,大约慢慢的也就淡了,忘了。”潋尘像是总能明白我的语焉不详:“而这,应该也是鲲鹏的意思。”   “所以他才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彻底消失了,任凭金翎那一根筋的笨鸟像只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他几百年?这简直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典型……那什么嘛!”   我虽理智尚存,将最后几个不怎么好听的字给咽了回去,但潋尘显然能猜出我话中的意思,眉心顿时一蹙,默了半晌,终只剩苦笑涩声:“事发突然,他只是,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什么呢?若是来得及,又会怎样,又能怎样呢?   这些问题我并没有问,事已至此,结局已定,再多的假设都不过徒劳。   其实,我最想问潋尘的是,你待金翎这般尽心竭力,是仅仅想要代亡友照拂一二,还是想要借此弥补些什么?鲲鹏的死,是否和你有关?……   但,到底也还是没能问出口。   究其原因,不过就是不忍。   不忍看到潋尘难过,更不忍知道真相。   恰这时,内间传来金翎调息完毕的动静,潋尘忙去查看,我正欲离开,又一眼瞥到桌上的那幅画,便想着说不定还能以此讹诈柳欠一顿。   结果卷画的时候一个不慎碰洒了一些墨汁,见旁边还放着一摞画纸,怕被沾到,于是忙将其拿起来顺手放进抽屉,先擦干净桌子再说。   抽屉里已经放了几摞潋尘平日闲暇时写就的字画,我一向对这些文艺范儿的东西没兴趣,从来不耐烦细瞧,刚打算关上,进行到了一半的动作却是一顿。   压在最下面的那张纸,被我这一番折腾给弄得滑了出来。   是副很简单的人物画,一个懒洋洋站在农舍小院中的女子,寥寥几笔,而栩栩如生。   衣着打扮,五官轮廓,甚至脸上没心没肺的笑,都分明与我一模一样。   然而,那眉眼间即便笑得全无形象也依然不减的含而不露的威慑凌厉,却与我这根混吃等死的废柴绝无半分相似。   画中人,是我,又不是我。   就像,在烂酒鬼的葫芦里初见潋尘后,我曾做过的那个梦,站在我身边的男子虽是他的模样,无悲无喜的神色却是那般的冰冷疏离。   梦中人,是他,又不是他。 ☆、第二十五章   (27)   柳欠果然没用几天就学了一手好厨艺,能用几乎所有不是鱼的食材做成鱼的样子,且色香味俱全。   而金翎也果然不负众望的完全没有素手做羹汤的天赋,弄出来的东西让人除了不忍直视还是不忍直视……   就连潋尘都忍不住委婉地以‘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来劝慰,只有柳欠依然不抛弃不放弃的死磕到底。   蹲在房顶望着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葬身火海的可怜厨房,我摇了摇蒲扇,仰天长叹:“年轻人的感情世界,我果然是不懂啊……”   而在书房看书的潋尘只是默默地,淡定地,熟能生巧地,丢了个灭火诀出来,顺便又将烧成了一堆灰的厨房恢复原样。   照例,小柳树一边手忙脚乱扑灭自己身上的火星,一边骂着罪魁祸首是笨得连狗熊奶奶都只能俯首称臣的猪一样的队友,一边和小脸黑得越发独树一帜的金翎一起从滚滚浓烟中滚了出来。   “我知道鸟的脑袋小,智力方面不能报太大的希望,但你也蠢得太突破天际了吧?”   “喂你够了啊,怎么不说是你教的不好?”   “就算请孔夫子来教也要哭死在你面前!”   “你再烦我不学了!”   “哟呵,可吓死我了,好像是谁求着你学一样……哎,你去哪儿?哎哎,给我回来!……求求你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吧女壮士!”   “算你识相!对了,等一下你离灶台远点儿,每次着火都是你这截破木头引起来的,都是你的错。”   “……请问我能说脏话吗?不能吗?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   秋风渐起,我手搭凉棚望了望不再毒辣的日头,忽然觉得这院子里虽然一天恨不能发生火灾好几起,却较之最开始时似乎宁静祥和了许多。大概是因为,金翎好像已经有些日子不骂人也不打人了吧?当然,这个‘人’特指某个小贱人……   所以,说不定继续这么下去,潋尘上次所提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成真。若果能如此,倒也算圆满。   眨眼又是十余日,树叶的边泛起了微黄。   柳欠除了在金翎专属厨艺师傅的失败之路上一去不复返,偶尔也还是会跑到风月楼玩两把惊鸿一瞥的客串。顺道再三不五时的学些最新款的妆容发式或是保养护肤的秘方,然后回来在金翎的身上做实际演练。   对于一个雄性生物竟在这些方面孜孜以求且颇有所得,潋尘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表示有那么一点点的理解不能。   我研究着柳欠用花粉和蜂蜜调制而成的据说可以让皮肤变得又滑又嫩的新鲜玩意儿,随口回答:“我倒是觉得这种居家旅行必备的贴心款小男人挺好的呀,多适合过日子。”   潋尘眼见着我左一刷子右一刷子的往自己脸上使劲招呼,表情很是有些纠结,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了句:“你还是少涂点儿吧,当心引来飞虫蚂蚁,若是蜜蜂的话就更糟糕了,若是马蜂……”   我的手顿时一哆嗦,险些刷进了耳朵:“你的嘴怎么也越来越欠了啊?”   他抿着唇角扬扬眉:“大概也就只能用近墨者黑来解释了。”   我只好收工,端了盆清水来洗脸:“有本事,你这只朱倒是把我们给赤化了呀。”   “……什么叫这只朱……”他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帮我把颊边的残留物擦拭干净:“不然怎么都说,学好容易学坏难呢。”   我随便用袖子抹了把脸,看着他弯腰洗手时肩背处自然而然拉伸出的劲瘦弧度,不禁低声发问:“那你觉得自己,是现在的好,还是以前的好?”   潋尘愣了愣,直起身,带了些许的诧异:“难道我这几个月真的变了很多?”   万里晴空下的这袭素白长衫,映衬着面上温暖和煦的笑容,霁月光风全无阴霾。   我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歪嘴斜眼地上三路下三路打量着他,点点头:“可不是,越变越销魂了呐大美人儿。”   如今面对我的调戏,潋尘已基本免疫,只觉无奈:“你啊,又来了。”   我便重重地叹口气:“我也不想只跟你来这个啊,可有什么办法,空有贼心而没贼胆,就像小欠欠说的,我也就只能过过嘴瘾了。”   他下意识回应:“不然你还想……”   话一出口,方觉有异,耳朵尖儿顿时便红了一红。旋即不再理我,自顾自将盆里的水换了,又拧了块毛巾递过来。   我接了,也见好就收地停止臭贫,继续之前被岔开的话题:“世人都说,要有成就大功业的雄心壮志方不负了男儿身,可古往今来,真正功成名就的又有多少呢?而一旦做了大人物,所要背负的往往就是一族荣辱一国兴衰,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不再只是一家一户的温饱三餐。能力有多大责任便有多大,一切皆是理所应当。可于他们的家人尤其妻子而言,恐怕就不是那么幸福的事儿了吧。”顿了少顷,我将毛巾展开,顶在指头上转了几个圈:“反正对我来说,有个一心一意只在乎我是否吃饱穿暖是否快乐高兴的人陪在身边就好,才受不了那些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天下福祉的伟大存在。”   潋尘默然良久,终是笑了笑:“你的意思是,他们俩……”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截断他的话:“现在还难讲。”   “为什么?”   “金翎明显还是小孩子的脾性啊,在孩子的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有很厉害很厉害的大英雄,比如鲲鹏,比如你。至于柳欠的好,大概也只有等因为崇拜而产生的爱恋热度在时间和历练中慢慢退却,待到暮然回首时,才会发现。”抓住落下的毛巾,我转头看着又一次陷入长久沉默的潋尘:“金翎的伤势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吧?”   他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还是让他们两个自己相处吧,这种事,你帮不了什么的。”   他顿了顿,又点了一下头。   “咱们差不多也该启程了……”我眯起眼睛远眺着昆仑山方向的遥遥天际:“我忽然,有些想夜墨那个虽有一身本事却完全胸无大志,一天到晚只琢磨着怎么跟我一起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的家伙了呢。”   这一回,他终于开口,轻轻应了声:“好。”   话音刚落,一早就出门进城了的柳欠突然冲了进来,满脸的惊慌失措。   我被吓了一跳:“你干嘛,大白天的见鬼了?”   他不理我,只是飞速死死关上院门,随即便再也站不稳似的,软软瘫倒在地,声音竟抖得不成调:“我我……我看见有个人……仙人……把狼哥和兔姐……把他们……”   我心头一紧,两步抢上前,扶住他颤得如风中落叶般的身子:“慢慢说,怎么回事?”   “把他们……原身抽筋扒皮去骨,魂魄收进了一个瓶子炼化……”柳欠哆嗦着惨白的嘴唇,失了神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个仙人说,他们是妖怪,所以格杀勿论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那些平日里跟他们亲如兄弟姐妹的人,都在一旁看着,还……还鼓掌叫好……狼哥拼了命的想要护着兔姐,可是护不住……到了最后,就只剩了一堆血肉,两只眼睛还是望着兔姐……兔姐就一直冲着他笑,一直笑……再后来,兔姐也……我不懂啊,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没有害过人,我也没有,难道因为我们生而为妖,就是坏东西,就该杀该死么……”   我叹了口气,按了按他的肩头,无言以对。   身后的潋尘亦没有作声。   而不知何时从屋里跑出来的金翎,则问了句:“你什么都没做?”   柳欠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她:“我……我该做什么?”   “他们是你的好朋友,你怎么能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呢?”   “可……我根本不是那个仙人的对手啊……”   “那又如何?遇到敌人,明知打不过也绝不能退,这才是真英雄大丈夫!你……”金翎跺了跺脚,恨声:“真没用!”   柳欠愣了片刻,之前被惊吓得几乎只余了空洞的眼神一点一点恢复了光彩,脸色却越发的惨白,撑着墙慢慢站起来,忽然极为短促的笑了一声,低低问了句:“你是希望我当时冲上前去,也落个被扒皮抽筋魂飞魄散的下场,对吗?”   金翎一呆:“我不是……”   “你就是!”从来都嬉皮笑脸柔声细语的柳欠猛地拔高了音量,握着拳瞪着她,几乎是在不顾一切的大吼:“和你喜欢的那个人相比,我当然不是什么大丈夫真英雄,我只是个懦夫胆小鬼,是个只敢躲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去死,然后被吓得屁滚尿流逃回来的没用东西!所以呢?所以在你心里这样的我就该去死吗?所以……所以我不仅不配喜欢你,就连活着也不配了吗?!”   金翎顿时便懵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一定要完结交稿!还有六七万字!!啊!!妈蛋!!!…… ☆、第二十六章   (28)   柳欠吼完那句,自己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僵立当场没了动静。   而金翎则活像是挨了一记兜头闷棍,简直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懵得相当彻底。   他俩玩起了不许说话不许动的木头人,我和潋尘这组围观群众互视一眼,也只好无奈地陪着。   四个活物就这么团团站着面面相觑,小风一阵阵的吹着,偶有几片梧桐叶从院子外慢慢悠悠的飘进来,再打着旋儿落在我们中间。   终于,当有一片落叶几乎贴着金翎的鼻子滑下时,她像是猛然惊醒般的往后一跳:“妈的你又耍我!”   柳欠眨了一下眼,犹自发怔:“啊?”   “你怎么可能喜欢我呢?喜欢一个人才不是你这样!这种事都拿来胡说八道闹着玩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贱人!”   金翎一叠声骂完转身就走,柳欠这才回过神来似的急急想要拉住她,却被她恼怒之下反手一掌正正打在胸口,后背撞在墙上,顿时呛出一口血来。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和潋尘都未及反应。   而许久未曾与人动手于是完全不知自己的法力已然精进了千年修为的金翎,显然更没有料到竟会有这种结果,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愣愣地冒了句:“你……你怎么这么不经打……”   柳欠挣扎着站稳,抬手擦掉唇边的血渍,咳喘着笑了起来,语气里充满了讥诮嘲讽:“居然连给你做练功的木桩都做不好,的确是我太没用,真是对不起啊。”   金翎猛地抬眼望着他,像是被气得狠了,紧紧抿着嘴,半天都没说话。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这对小冤家如此初级的相爱相杀,叹着气上前打圆场:“行了行了,一人少一句吧,才安稳了几天呀,又要上房揭瓦鸡飞狗跳了是不是?”   潋尘也对柳欠温言:“她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跟我到书房来吧,让我瞧瞧你的伤势。”   柳欠深深地看了金翎一眼,终是不再多言,低了头跟在潋尘身后去了。自后面望去,因忍疼捂着胸口而有些稍稍佝偻着背脊,本就单薄的身形于是越发显得可怜。   而金翎则始终一动不动,只管死死瞪着他之前站立的地方,在我怀疑她是打算把那堵墙给瞪出个洞来的时候,她竟突然气势汹汹的穿墙而出,同时化形,一声长鸣,振翅而飞。   我盯着那个标准的人型洞默了默,然后冲天喊了句:“你又弄错方向了啊姑娘!”……   金翎企图找那仙人报仇的壮举被自己的路盲症耽搁了一下,然后就被潋尘给彻底终结了。   潋尘的理由很简单:“有我在,还用不着你去冒险。”   许是他的确和鲲鹏在某些地方很像,金翎在面对他时,总是很容易便收起了所有的棱角脾气,乖得仿似最温顺的小家雀。   下午,潋尘出去走了一遭,带回了一个小瓷瓶。   柳欠一看,便红着眼睛扑了上来:“就是这个,狼哥和兔姐的魂魄就在里面!”   潋尘摸了摸他的头,含笑:“放心吧,我已将他们送归了山林,只要勤加修炼,用不了百年,你们就又能相见了。”   柳欠终于放声大哭。   金翎站在一旁呐呐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安慰,却到底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我问:“那个什么仙人呢?”   潋尘淡淡答了句:“不过是个有些本事的修道之人罢了,尚未能位列仙班。杀心这般重,也不配为仙。我已废了他的道行,打入地府重入轮回。”   我看了看柳欠和金翎,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当晚,我独自来到潋尘的房间,开门见山:“那狼妖和兔精的魂魄,当真还在?”   他顿了顿:“为何这么问?”   “因为你曾说过,所谓的天道不过就是弱肉强食。既如此,弱者死在强者手上,本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不忿的。即便你看在柳欠的份儿上,或是念在之前好歹也曾与他们有过数面之缘而愿意出手,但最多也只是教训一番而已,毁其几成修为恐怕已是极限,何至于要重新投胎这么严重呢?”   我走到桌边,捏起那小小的瓷瓶,只觉心头顿时一窒,仿若有无数的愤懑恨意扑面而来,却又被什么牢牢束缚,于是只能徒劳嘶吼咆哮于是越加的怨毒难解。   而这种恨,我竟恍惚间感同身受。甚至,好像还要较之更强烈千倍、万倍,才是应当……   恰此时,潋尘自我身后探手将小瓶拿走,又扶着我的肩,将我半转,用指尖轻轻点着我的前额,将一股温暖平和的法力注入我的眉心,为我压下血脉中因那莫名的恨意而引发的狂躁烦乱:“这瓶子乃是专门炼化魂魄的法器,一旦被收进,便是顷刻无救。那人竟是借杀孽来累积功德,委实当诛!”停了少顷,低低又道:“我之前那么说,是不想让柳欠过于自责,也……算是给他留个希望。”   我用力闭上眼睛,扯了扯嘴角:“谢谢啊,难为你对个小妖怪,也这么好心。”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哑声:“萧遥……”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咬咬牙,复又睁开双眼,我抬眸定定地看着他:“我只是想起,在风月楼第一次看到他们时,狼妖明明被你吓得要死,却还是将兔精挡在了自己的身后。还有那天在桥头时,下着雨,狼妖却在那儿放河灯,总是没飘多远就灭了,他便挽起裤脚乐呵呵的跑下水,捞过来,爬上岸点燃,再放,再灭,再捞……重复了不知多少回,活像个傻瓜一样,只为了让兔精看着高兴,笑得开心……所以他们和那些爱恋中的寻常人类小儿女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就不能在这偌大的世间活下去呢?为什么明明没有作恶却要像个罪大恶极之辈那般,死得惨烈至极还人人拍手称快呢?为什么……为什么这三界之中,仙有天庭,鬼有幽冥,人有人间,却偏偏就没有我妖族的立足之地?!”   桌角的烛盏,无风自灭。   黑暗中,唯能见潋尘的眼眸,蕴着仿若万丈寒潭最深处的一点光。   我仰首将其凝望,一字一顿:“倘若,当初成为这三界之主的是妖族,那么如今所谓弱肉强食的天道,又该是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赐予我完结的力量吧!卧勒个大槽…… ☆、第二十七章   (29)   夜间的山水本就寒凉,入了秋后愈加带了刺骨的冷。   问完那句话,我没有等潋尘的回答,便离开了他的房间,想找个地方让自己清醒一下。   到了山脚下的小河边,才发现需要清醒的原来不止我一个。   金翎化做大鹰整个儿泡在水中央,只露出了半个脑袋,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头顶上的羽毛沾了水而乱七八糟的耷拉着,造型相当颓废。   我坐在河边,脱了鞋袜,脚刚沾到水便冻得一个激灵,扬声:“妹子,咱们雌性生物要注意保暖才行,洗冷水澡对身体不好,小心将来生不出小秃鹰啊。”   大鹰瞥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我生的才不会没毛。”   但到底还是摇摇摆摆蹚着水上了岸,然后像只落水小狗似的一阵抖,顺便展开丈许的翅膀扇了个水花四溅飞沙走石。   我这只倒霉的池鱼连滚带爬着才逃离了被波及的范围,却已然被甩了一头一脸的草屑泥浆。   见我如此狼狈,大鹰张开嘴笑得相当幸灾乐祸,连脑袋尖儿上的毛都跟着一起精神了不少。   我怒指:“要不是打不过你,我一定跟你拼了!”   她得意地又仰天大笑了几声,然后三两下蹦到我跟前,用翅膀讨好地拍了我两下,我险些不堪重负的膝盖一软:“轻点儿嘿,我老胳膊老腿的不比柳欠,万一折了可就不一定能长好了。”   她顿时便蔫了,不再与我胡闹,慢慢踱到岸边伸长了脖子做怅然忧郁状。   我撩起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打着哆嗦挪到威武苍鹰的身旁,抬起翅膀钻进去取暖。   璀璨的星光下,清晰可见那胸腹部新长出的羽毛泛着耀眼的金色,想必过不了多久,便又会重新变成那只真正的金翎天鹰。   到那时,她还会留在这垂柳绿河堤的江南吗?   刚想到这儿,我便听金翎没头没脑说了句:“我要走了。”   我呆了呆:“离三年的时间还早着呢……”   “其实我被天劫劈出来的伤早就好了,我知道的。只是之前……还不是很想走。”   我从翅膀底下钻出来,看着好像忽然之间就变聪明了的金翎:“为什么?”   “一开始是因为脸太黑,后来是因为要学梳好看的头发,再后来是因为要学做好吃的东西,再再后来……”   我打断她的念叨:“可是这些事情,你现在也还是一样都没解决啊。”   “嗯。”她耷拉着脑袋,闷闷地回答:“算了,不解决了。再这样下去,我怕解决不了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就永远都走不了啦。”   “那就不要走呗。”   “不行!我是一定要找到他的。”   我忽地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戳了戳她的胸口,不再试图粉饰太平:“他如果想让你找到,你又怎会找不到?他如果真的在意你,又怎会忍心让你找了他这么久?”   “他肯定是在什么地方睡着了,睡得什么都忘了!他说过的,活得太久,时间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常常一个瞌睡就是几千年。”金翎面对我的咄咄逼问,竟是出奇的好脾气,便是声音也是轻轻的,两只乌黑滚圆的眼睛望着我,目光却像是落在了自己也不知是何处的远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在睡觉。那会儿我刚从师门偷偷跑出来,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就由着性子胡乱的飞。有一天,飞到了一个海岛上,我休息够了,就闲得没事到处啄到处蹦,结果没想到,那岛突然之间便沉了。我被狠狠的吓了一跳,竟忘了飞,就那么稀里糊涂的跟着一起沉入了海底。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大鱼的肚子上。那条鱼见我醒了,就用鳍指着我说:你这只小鸟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耍流氓!”   我眨眨眼,瞬间就悟了:“难道那座小岛是……”   金翎点点头,回答得一本正经:“就是他用来让雌鱼生娃娃的地方。”   “……果然是……好大好大……”   鸟人姑娘显然无法理解我的淫*贱精髓,自顾自的继续回忆:“他说,活了几十万年,还是头一回被别人耍流氓,绝不能白白吃亏。我说,大不了就让你耍回来好了。他看了我半天,最后说,毛还没长齐呢,实在下不了手,先欠着吧。”   我喃喃夸赞:“真是一只有节操的猥琐怪叔叔啊……”   “那之后,他没事就驮着我在几个大海游来游去。他总爱说,一觉睡了快万年,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就连海水的味道都变了。有时候,我也会自己飞出去玩,他知道我没什么方向感,就变成一座巨大无比的胖头鱼形状的海岛,为我引路,等我回来。让我无论飞多远,都能在空中一眼便看见他。”   我往河里丢了块石头,望着一圈圈的涟漪:“他对你,倒也算是有心。”   “当然了,他对我很好很好的!他那么厉害,一个呼吸便能搅翻一片海,龙王亲自来见,他连理都不理,却总是什么都顺着我,不管我做什么,都笑着说好。即便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凤凰,他也只是拉着我的手,指着鸟王说,你若瞧他不顺眼,就去拔光他的毛,有我在,看他一只不如鸡的凤凰能拿你如何?”   遇见这样的男人,别说是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少女,便是我这沧桑的老家伙恐怕都要难免怦然心动那么一两下,倒也算不枉金翎的那一腔痴恋。   叹口气,我问:“那你们又是怎么分开的?”   “没有分开啊,我只是,找不到他了……”金翎收紧翅膀,垂下眼睛:“那天我像往常一样飞出去玩,可是,这一回不管我飞得多高,都无论如何也看不见那座胖头鱼形状的岛。我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走了很多很多的冤枉路,才终于回到了那日离开的海域,可他却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不敢再乱跑,就站在原地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我待的那片原本一望无际的礁石群岛年年月月的越变越小,到最后全部都被海水给彻底淹没,也没能等到他。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去问别人……”   “于是你就问到了那个死胖子。”我摸摸大鹰的嘴,忍不住的心中发酸:“可是傻姑娘啊,那大和尚其实是……”   她猛地扭过头,似是在逃避,却又拼了命的死守着一份明明是绝望的希望:“不管是不是骗我,不管是真是假,总要试试才知道的!”   我顿时被这一句堵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一会儿,我终究还是忍不住:“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其实是出了什么事,甚至有可能已经……”   “不会的!他能活几十万年,这短短的几百年算个屁!”金翎忽然暴躁起来,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我:“我还欠他一顿耍流氓,他说了绝不能吃亏的!就算……就算要死,也要等我告诉他我喜欢他之后再死,再一起死!”   所以,鲲鹏竟至死都不知金翎是那般深爱着他的。   而他呢,对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又是怎样的感情?又是否,爱而不自知,爱而未及言。否则,当初怎会离去得那般决然。   没来得及啊……   原来,是这样的来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胖头鱼反正是挂了,小柳树是挂呢还是挂呢还是挂呢…… ☆、第二十八章   (30)   在河边一宿枯坐,我不仅没觉得清醒反而更加昏沉起来,所以决定还是先睡一觉比较靠谱。而金翎则说想要进山寻点东西,我便独自打着哈欠回了农舍。   一进门,就看见了一棵柳树孤零零的杵在院中心。   我抚额叹气:“多少飞禽走兽辛苦修炼一生的终极目标就是能化出人形来,咱这儿的倒好,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的人模人样丑毙了还是怎么着啊?”   一听到‘丑’,原本死气沉沉挺尸般的小柳树立即便活了过来,冲我挥了挥枝条表示严重抗议。   我拨开那些树枝,挨着树干坐下,望着东方渐渐泛白的天际:“她就要走了呢。”   柳树顿时轻轻一颤,枝叶间发出一阵微响,慢慢的,复又归于安静。   “如果她就这么离开了,你会后悔吗?”   一根柳条垂到我的面前,左右摇摆了一下。   “真的?”   柳条上下点了点。   “其实,你也不要太难过,她心里还是有你的,否则,也不至于就这么急匆匆的要走。只是……”我伸手拉过柳条,轻轻捏了捏:“她这样一根筋的笨蛋,总是难免执念太深,总是难免一时想不开。你能明白吗?”   那些原本永远生机盎然永远翠绿光鲜的柳叶,此刻都蔫蔫的卷了边,静默了片刻,终是在我掌心蹭了蹭。   “是了,你又怎会不懂呢,你们根本就是一个品种的笨蛋啊。”   柳条狠狠地挣开我的手,绷得笔直的在空中甩了甩,表示对我竟如此拉低他智慧的强烈不满。   我笑着站起来,摸了摸几片没精打采的柳叶:“好啦,我们小欠欠最聪明了,才不会做钻牛角尖那么愚蠢的事儿。反正说不定过几年,她的执念淡了,想通了,自己就回来了。更说不定没过几天,你就已经又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比如母松树什么的。”   这一次,小柳树终于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我就算爱上松狮也不会喜欢松树的好吗?!”   “……”   柳欠虽然看似贱兮兮的很不着调,但许是生在这山水有灵的好地方,心思玲珑而剔透,自成一番洒脱豁达。即便恋而不得,想来亦不会太过为情所困。   况且,他打一开始便知金翎心有所属,也就从未曾存有什么奢望。   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也许最好的办法便是放手,既成全了别人,更成全了自己。   只是不知,如今的这番局面,真正能成全金翎的,究竟会是什么,又会是谁……   强打精神着互相笑闹了两句,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这几天不要进城,最好连门都别出。省得万一那个什么狗屁仙人有同伙来给他报仇再撞上,就凭你这么点可以忽略不计的修为,稀里糊涂送了小命可就亏大了。”   柳树在原地扭了一扭,然后转了半个圈背冲着我,表示嫌我烦,不愿意再搭理我了。   忙活着做了半天的感情顾问知心姐姐,竟被过河拆桥到如此境地,我也只能哀叹世道炎凉妖心不古。   回屋躺在床上,明明很累却翻来覆去的死活睡不着,折腾了一会儿,索性放弃。   爬起来,我敲开了隔壁潋尘的房门。   晨曦乍现,他白衣白鬓染霞光,仍是那般清雅疏淡的模样,昨晚的一切像是从没发生过。见了我便是惯而有之的温润浅笑:“萧遥,你是去草丛里打滚了么?”   “啊?”   他抬手在我发间摘下几根草梗碎叶,又用指腹擦了一擦我的脸颊,莞尔:“怎么一大早的就把自己弄得像只泥猴呢?”   我扑棱扑棱头发,又胡乱抹了抹脸:“居然一直都没洗干净吗?那两个熊孩子也不提醒我一声。”   “应该是之前天黑,没看见吧。”他将我让进屋,又端了水来给我洗漱,而后低低道了句:“刚刚你和柳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噢。”   “金翎是打算马上就启程吗?”   “嗯。”   “也好,以她现在的修为在三界行走,自保已基本没有问题。”   我从洗脸的毛巾里露出两只眼,瞪着他:“完啦?”   “什么?”   “这就是你的看法你的想法?”   他淡淡反问:“不然呢?”   我一噎。   “倘若柳欠没有将自己的心迹以如此直白而激烈的方式对金翎表明,说不定他们俩就还能够按照如今的这种方式继续相处下去。假以时日,金翎心中的感情或许会对柳欠慢慢倾斜,那么对鲲鹏的执念也便可随之悄然淡化。然而只可惜……”潋尘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无声地微微一叹,随即探手将那块毛巾从我的脸上拿下,忽地皱了一皱眉,再度伸手碰了碰我的手背,眉心的纹路顿时又深了些:“怎么这么凉?”   我无所谓地揉揉鼻子:“在河边吹了一整宿的山风,大概还没缓过来吧。”   他望了我一眼,带了些许的责备及深深的无奈。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给我斟了杯茶水。   将这杯被他用法力加持过的热茶一口饮尽,我的五脏六腑顷刻间便如沐冬日暖阳,舒服至极:“你的这个本事倒真是不错,将来可以去摆个茶摊什么的,还省了柴火钱。”   他笑着摇摇头,没理我的臭贫,又递了把梳子给我:“还是有些草屑沾着,先梳理一下再洗。”   我看着他,眨了眨眼,然后理直气壮:“你帮我呗,我自己又看不见。”   他愣了一瞬,抿了一抿唇角,旋即垂了一下眼帘,算是应了。   我坐在窗前,潋尘一手执象牙梳,一手拢着我的长发,梳齿顺着发丝自上而下,是那般的轻柔。   一时不禁想起那幅柳欠为金翎挽发的画来,只不过,此刻的我并未揽镜,所以无从得知自己和潋尘的神情,会是何种模样。   望着窗外一点一点升起的朝阳,感觉着身后之人仿若对待世上最紧要的珍宝般的小心翼翼,我忽地便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来。   恍惚间不及细想,遂脱口而出:“按照柳欠的说法,你既然为我梳头,那我是不是应该为你做顿饭啊?”   “嗯?”   潋尘大约是没有听清,便停了手中的动作,稍稍俯□。   我回过神,却也难免有些怔忪,不知怎的,忽然很想要看看他,便下意识侧过头。   他的鼻尖滑过我的前额,温热的气息覆上我的肌肤。   我不禁颤了颤,仰起脸,上唇轻轻擦过了他的下唇。   微微一顿。   旋即他站直,我坐好。   一切,只是一霎,也止于一霎。   梳齿重新在我的发间游走,潋尘的手依然很稳,只是偶尔拂过我耳畔颈侧的指尖,带了一丝莫名的热度。   我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过了片刻,方问:“鲲鹏,是喜欢金翎的吧?”   潋尘默了少顷:“我只知道,他的最后一丝念想,是一个总爱翱翔于天际的小姑娘。”   “他会不会是直到死的那一刻,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许久,潋尘方涩声:“我,不知道。”   “我明白,你告诉她鲲鹏的实情,是怕她性子烈,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儿……不,应该说,她是一定会那么做的。可这么瞒下去,对她就真的好吗?”   潋尘静静地立了片刻,然后将梳子收起,缓步走过我的身边,背对着我凭窗而立。清瘦嶙峋的侧影在旭日朝霞的映照下,竟满是仿若笼于隆冬暮霭中的萧瑟悲凉:“恐怕,她其实也只是在顺水推舟,帮着我们一起瞒着自己罢了。” ☆、第二十九章   (32)   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我表示浑身脑袋疼,拒绝再挪窝:“累死了,懒得动。”   “……那就快回房休息啊。”   我气息奄奄地摆出任凭处置的架势:“是背还是抱还是拖,随你方便。”   “……这……”   把脸搁在桌上摊成一张丰满的肉饼,我两眼一闭装尸体:“不然就趴在这儿凑合一下得了。”   面对我无耻耍赖的行径,潋尘从来都是无计可施,稍一踌躇,也只得弯下腰:“来,我背你。”   我却得寸进尺着矫情:“啊,还要自己爬上去……”   他默默无语的犹豫了片刻,终是无可奈何,俯□,展臂将我抱起。   两个房间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潋尘走得并不慢,呼吸很是平稳,甚至就连心跳也不曾乱了固有的节奏。   然而,当我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偎上他的胸膛,额角贴着他露在衣领外面的锁骨时,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元神出现了微微的波动。   就如当初在北海,我每每试图靠近他时,还有眼见无痴死后,我莫名失控对他横加指责,他骤然旧创复发呕血不止时的情况,极是相似。   这次重逢后,许是因其伤势大为好转,元神便也相应的稳定了许多。所以朝夕相处数月以来,即使总被我三不五时的各种调戏各种吃豆腐,倒也未曾有过什么异象。   至于此刻……   想来当是这几日间所发生的种种,终是颤了那根一直苦苦压抑按捺着的心弦,虽只是微弱至极的一个须弥弹指,却到底还是乱了心曲。   而我,也果然是和他的元神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的。   但,又怎么可能呢……   进了卧室,将心思烦乱于是索性闭眼装睡的我轻轻放在床上,潋尘便立即收回手,直起身,简直就像个守着条条框框的男女大防半分也不敢逾矩的迂腐老学究一样。   只可惜卑劣如我,却不肯成全他想要做柳下惠的美好愿望,于是故意借着侧身的机会,压住了他的半阕衣袖。   他一顿,小幅度的挣了一挣,低低唤了声:“萧遥……”   我自是不理。   他静了少顷,随即像是无计可施,只得极是小心地坐在了床沿,半晌再无别的动作,应是正在看我。   我继续挺尸。   按照正常的生物,尤其是正常的身心健全而且身心健康的雄性生物的行为逻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接下来无论如何都该对我做点什么的,比如摸摸,比如亲亲,比如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只可惜事实证明,我错了。   潋尘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古老存在,显然早已脱离了所谓正常的低级趣味模式,在某种我绝不可企及的思想境界里超凡脱俗的永生了……   他居然就这么不语不动的看着我,一直看着我,还在看着我……   我只能腰酸背疼腿抽筋的维持着诱人犯罪的高难度睡姿,唯有在心里满怀凄凉地抹了一把血泪。   妈的姑娘我都已经引狼入室了,客官你倒是配合着禽兽一下啊!就算你不想做狼那做狼狗也行啊!其实忠犬什么的真的挺适合你的啊客官!……   再后来,我就一边默默无声的咆哮着,一边欲求不满的睡着了……   由此可证,思*淫*欲什么的不仅要饱暖,还要不困,否则往往思着思着也就没有然后了……   睡着后,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再度看到了那个与潋尘模样极像,却神情若冰的男子,不知是在对谁说:“我是喜欢你的,但,那又怎样呢?”   又,怎样呢……   头陡然剧痛起来,仿佛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如红莲业火铸就的钢钉,被人用铁锤,一颗一颗的,嵌入了魂灵的最深处。   我猛然惊醒。   首先看见的是窗外的暮色,竟是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   然后便听见了外面‘咚咚咚’的惊天动地的砸门动静,原来梦里的铁锤敲钉子,是这么来的。   随即,便是开门声,伴一个无比熟悉的大嗓门:“嘿,真是你!”   以及潋尘略带诧异的一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出什么事了么?”   我呆了呆,忙一骨碌爬起来,下床时,手碰到了床沿,余温犹存。   潋尘之前,居然是一直坐在这儿,那般看着我的么?   所以古董神仙的境界,果然不是我这种愚蠢的凡妖所能理解的啊……   我一边不着四六的胡乱感叹,一边冲出房间,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对着刚进院门的落拓男人便砸了过去。   那人轻而易举的闪开,同时冲我一瞪眼:“臭丫头,有你这样招呼客人的吗?”   我怒目而视。   他与我互瞪了半晌,然后抓了抓乱蓬蓬的脑袋,看了看袖手而立一脸爱莫能助的潋尘,最后唉声叹气地走到我跟前:“好吧好吧,上次就那么丢下你跑了的确是我不对,给你打两下也是应该的。”说着一仰脖子一闭眼,摆出英勇就义的壮烈造型:“来吧!”   我毫不客气的抬脚就踹了上去。   他揉揉腿,龇龇牙。   我紧接着又挥出狠狠的一拳,却终究在中途便卸了大半的力道,最后只是在他胸口不轻不重的捶了一下,咬牙切齿:“再敢有下次,我一定跟你绝交!”   他哈哈一笑,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小白眼狼,老子养了你那么久,是你说绝交就能绝交的吗?”   一直站在旁边看我们闹腾的潋尘,也不禁轻轻笑了一声。   烂酒鬼看看他,又看看我,像是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哎不对呀,臭丫头你不是应该跟那个妖怪小子在一起的吗?不是,你俩怎么混到一块儿去了?什么情况啊这是?”   我和潋尘尚未及开口,便听一个软糯糯的声音抢先回答:“情况呢,是这样的。一开始男神仙想要帮女妖怪解春药,后来男神仙捏了我的屁股,再后来女妖怪摸了我的胸,最后男神仙就和女妖怪亲嘴了。”   烂酒鬼听得瞠目结舌:“操!贵圈好乱啊……”   男神仙和女妖怪只能:“……”   潋尘只顾着面红耳赤,我则恼羞成怒着暴跳:“小贱人你给我滚出来!”   “好呢!”   随着这脆生生的一句答应,烂酒鬼随身的小葫芦里飘出了一缕薄烟,而后慢慢凝结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歪着头冲着我贱兮兮的笑,漂亮得过分的眉眼弯出的弧度看上去特别的欠收拾,像是随时随地都在摇头尾巴晃的撩拨着别人,边满院子的抱头鼠窜边悍不畏死的嚷嚷,来呀来呀不爽来打我呀!嘿嘿,打不着啊打不着!……   而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再也打不着了……   (33)   我愣在那儿,只觉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过荒谬,比刚刚梦中清晰得犹如身临其境的刻骨剧痛,还要荒谬千百倍。   潋尘显然也极是震惊:“柳欠,你……”   烂酒鬼不明所以的挠挠头:“我今天本来是想喝顿花酒解闷的,结果找了家青楼却发现那儿正闹哄哄的杀什么妖,按理,我当然不该管这档子闲事儿。不过正想走的时候,这小东西的最后一线魂魄凑巧逃了出来,我察觉到好像跟你有些渊源,所以才出的手,然后他就把我领到了这儿。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认识你,你俩什么关系啊?”   我咧咧嘴:“血缘关系。”   烂酒鬼顿时用一种捉*奸在床的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和潋尘。   潋尘只有苦笑着摇了摇头,解释:“机缘巧合之下,我的一滴血渗入了他根茎的脉络。”   柳欠这时忽地接了一句:“神仙的血果然好厉害呀,要不然,我就死定了。”   我看着他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越来越浅的虚影,一时间只觉怒极攻心:“你以为你现在还活着吗?你已经死透了好不好?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待在家里别出去,小王八蛋怎么就是不听呢?你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现在去风月楼不可?赶着去死是不是啊?!”   老老实实听完我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柳欠才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我是忽然想起兔姐的房里有个美白的方子,本来她昨天就是要给我的,结果……我怕去得晚了,就没了。”说着,又露出个得意的笑来:“幸亏我去得及时,那些人正把她和狼哥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烧呢。”   烂酒鬼‘嘿’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被烧掉了边角的纸:“就为了这么张破纸把小命送了,那是加了符咒的火,你还愣往上冲!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截木头,火克木听过没?”   “人家当时没想那么多嘛。”   我觉得心里空得很也累得很,便在台阶上席地坐了下来:“这是给金翎的?”   柳欠点点头:“你帮我给她吧,兔姐说,可有效了。她……她不是一直都想白白的,漂漂亮亮的去见自己喜欢的人么。”   “你不是一向都挺聪明的吗,怎么就办了件这么蠢的事儿呢?”我撑住额头,忽然很想笑:“值不值得啊?”   他垂下眼睛,身影变得愈加透明了些:“我知道我很没用,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没用的事情了……其实,我也想变成她崇拜的那种大英雄。我甚至还在想,如果昨天是她遇到危险,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哪怕是和她一起被杀掉。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欠她的,所以我才叫柳欠的啊……结果没想到,我居然会是这么丢脸的死法,真是好丢脸……”   “不,你很厉害。”始终未曾做声的潋尘忽然开口,声音和缓而有力:“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这是世间最大的勇气。”   柳欠霍然抬起头,双眼亮若繁星:“真的?”   潋尘轻轻笑了笑:“在这方面,我不如你。”   像是最后的一丝念想也已然了结,柳欠的身影开始迅速变淡变薄。   我心头一慌,猛地站了起来,下意识紧紧抓住了身旁的潋尘的手。   烂酒鬼则有些奇怪地看着潋尘,突然道了句:“他的体内渗入了你的血,那就可以想法子抹去他的妖族命格,以普通魂魄入地府。你先固定住他的残魄,不是还有块女娲石放在我那儿吗?我这就回去拿过来。虽然这么做是不大合规矩,不过既然是你认得的,那就管他娘的了!反正,算来算去你也一共认识不了几个活物。”   我的脑子里仿佛有千头万绪,完全理不出个所以然。   潋尘偏首看了看我,眸中似有什么吉光片羽的情绪一闪而过,旋即空着的那只手微微一翻腕,一把通体玉白的古琴凭空出现,虚虚飘浮在他的面前。   修长的手指于弦上拂过,琴音倾泻而出。   柳欠本已模糊的身形顿又清晰了起来,明显有些搞不清状况地茫然四顾:“咦,我不用死了吗?”   “想得美!”烂酒鬼把葫芦在腰间别好,摆出准备上路的架势:“妖你是做不了啦,做人去吧!”   “人?”   潋尘单手抚琴,静静言道:“你将投胎为人,自此转世轮回,你可愿意?”   柳欠扑闪扑闪睫毛,没有立即回答。   潋尘顿了顿,又道:“妖族只有一世,不管活多久不管有多大的本事,死了便是彻底的消亡寂灭。而人族则不同,虽一生最多只得短短数十载,但死后可重新投胎,如此循回往复,亦等同于不死不灭。对妖而言,这样的机会是绝对的可遇不可求,万年来,怕是也只有你一个。听明白了吗?”   柳欠又眨了眨眼,然后摇了一下头,缓慢而决然。   烂酒鬼见状惊讶至极,刚想开口,便听潋尘已淡淡问了句:“想清楚了?”   柳欠的回答极其干脆:“嗯!”   潋尘垂下眼睫,微不可见地勾了一勾唇角,拂出最后一个似叹息又似轻笑的音符,翻腕间,玉琴转瞬消失。   柳欠也随之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烂酒鬼终于忍无可忍的咆哮:“都他妈疯了吧这是?”   “我才不要做人呢,命数都是提前规定好了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况且,如果不记得自己在意的人,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柳欠低低如自喃般的说了两句后,复又神气活现起来,冲着烂酒鬼撇撇嘴:“再况且,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我这么好看的人类存在?哦,当然了,‘要么美,要么死’这个深奥的道理,像你这种丑得很有乡土气息的家伙是不会明白的!”   “……”   又一次成功用言语把别人损得体无完肤后,小柳树心满意足地冲我挥挥手:“帮我告诉她,我决定不再喜欢她了,去找喜欢自己的母柳树了!”   我笑着应了。   最后的最后,柳欠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着的院门。   最后一眼,亦未得见。   一阵晚风,彻底吹散了少年江南薄雾般的身影。   我慢慢蹲□,捡起了地上的一截杨柳枝,三寸长,细细瘦瘦的,却是通体水润嫩绿,仿佛蕴了无穷生机。   而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竟不知何时已满是殷红。   应是之前抓住潋尘的时候,不自禁用了太大的力,指甲刺破了他的掌心。而我浑然不觉,而他只做不觉。   尚未干涸的血染上那枝条,然而这一回,却再也无法渗入脉络。   因为,即便再怎样有生机都好,都不过只是寻常的草木,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又挂了一个,哦也! ☆、第三十章   (34)   金翎第二天早上才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的回来。   我问她干嘛去了,她从怀里宝贝似的掏出个长得奇形怪状的伞状植物,说是一种低级精灵,一旦学会了控制,就可以像放风筝一样的放出去,无论飞多高飞多远,只要线头在契约主人的手里,便随时可以收回,永远都丢不了。   我问她为什么要去找这个,她说,因为柳欠除了这一小片江南岸,还哪儿都没去过而且因为是棵树也不可能去什么太过遥远的地方。之前闲聊的时候,就一直很羡慕她能到处飞来着。所以她便想让这东西将来代替他去外面看看,然后再回来把所见所闻告诉他。她说,就算是给之前不小心打伤他道歉了,也算是临别前的一个小礼物。   我摸摸那小精灵的伞盖,笑着叹气:“你要是早点儿回来就好了,他已经走啦。”   金翎呆了半晌:“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啊,亏得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逮到的,小贱人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我仍是笑:“他大概,只是不想眼看着你离开吧。”   “那……他没说,要去哪儿吗?”   “没有。不过他让我告诉你,他会找棵漂亮的母柳树,生很多很多漂亮的小小柳树,所以今后啊,你只要找到天底下最大最绿最好看的柳树林,也就找到他了。”我将那张柳欠以命换来的方子递给金翎:“这是他留给你的,希望你能赶快恢复白白嫩嫩的模样,找到想要找的人。”   金翎接过,闷闷的没做声。   我又取出那截柳枝:“这也是他给你的,权当……做个纪念吧。”   金翎拿在手里,垂着眼睛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将其握在掌心,旋即猛然转身,化形振翅,直冲天际。   竟是一言不发的就这么走了,真是特别的干脆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蹲在路边仰着脑袋望了会儿天,我摸摸鼻子,然后低下头,盯着地面上那被一滴泪水砸出的极浅极浅的小坑。   我也是刚刚看到金翎的指尖抚过那柳枝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枝条的前后各有两道很细微的痕迹。   而柳欠曾被金翎压折了腰,又被她一掌打断了胸骨。   所以这个小姑娘啊,果然如潋尘所言,看似糊里糊涂什么都不明白,但说不定,心里是什么都明白的。   却只是不问,于是便能当作不知。   其实,自欺欺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有的时候,总要自己给自己弄个念想甚至编个假希望,才有力气和勇气走完接下去的路。   从此以后,金翎在寻找胖头鱼海岛的时候,大约偶尔,也会顺便找一找迎着春风绿了人间的柳树林。   从此以后,她便会一直一直的找下去,带着那根杨柳枝,看遍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风景。   金翎天鹰永远不会停下翱翔的翅膀,因为反正,她也搞不清楚究竟什么地方来过什么地方没来过。   因为反正,她总是迷路。   没了那对永远闹腾不休的熊孩子小冤家,农舍便空荡了许多,安静得让我很不习惯。   潋尘已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与了烂酒鬼听,他咕嘟咕嘟灌了两壶酒后,冒出一句:“真没看出来啊,那家伙竟是个为老不尊的老不羞,嘿!”   “你就空虚寂寞冷羡慕嫉妒恨吧!”我鄙视,随手从他身上解下个酒壶:“有本事,你个老不死的也找一个去啊!”   他二话不说,抬手就赏了我一巴掌。   我捂着脑袋怒目:“君子动口不动手!”   “屁的君子,能吃吗?”落拓大汉抓了抓自己的大胡子,忽然眼珠子一转,一扭头,冲着没招他没惹他的潋尘眼歪鼻子斜的一笑:“幸会啊君子!”   潋尘茫然。   “动口不动手哈!”   潋尘继续茫然。   烂酒鬼咧着嘴,伸出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又神秘又猥琐的压低了声音:“来,跟我说说你俩亲嘴的事儿呗。”   “……”   作为一枚自带脸红害羞功能的货真价实版的谦谦君子,潋尘溃败得简直是毫无压力。   我实在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多大点事儿,你跟他亲一个不就知道了?”   潋尘终于忍无可忍,回了书房关上门,表示非礼勿听。   烂酒鬼则痛心疾首地看着我:“老子这才把你放出去几天啊,就彻底学坏了!”   我撇撇嘴,爬上房顶:“几天?都一千多年啦!如果我是个人,早都转世十几回了。”   他跟着窜上来,在我旁边坐下:“说到做人这个问题,那小东西修为短道行浅不识轻重不懂事,你向来是个靠不住的货也就算了,怎么潋尘竟也就由着他这么胡闹?”   “因为不觉得是胡闹。”   “扯淡!”   我看了一眼断然否决的烂酒鬼:“莫非你很想去做人类?”   他也看了看我,目光从被乱糟糟的头发遮盖了一半的眉眼透出来,问了句:“如果你是那小树妖,你会怎么选?”   “明摆着的,还用问吗?”   “可那小子分明心有牵挂,只要入了六道,哪怕再渺茫,总还是有再续前缘的可能性存在。像那般死了,却是实实在在的什么都没了。”   我用手指在葫芦上画了个小圆圈:“何为生,何为死?这样兜兜转转的轮回不休,难道就是活着么?”停了少顷,我又道:“你会觉得那小柳树死得既莫名又不值,或许只是因为,你终究不是妖吧……而我虽活了万余年,但之前与你在三十三天之外,随后又有杨戬和夜墨,所以事实上,我原来是一直被你们有意无意的护着,远离了世间的一切纷扰。甚至身为一个妖怪,竟连自己的族类究竟是什么,都没有弄清楚。”   烂酒鬼喝了几口酒,没理我。   于是我便继续自说自话,用指甲在画于葫芦上的小圈划开了个缺口:“柳欠的所作所为,也许在你眼中根本就是冲动幼稚欠思量。但在妖族看来,为了自己所喜欢的所在意的,本就不需前思后想瞻前顾后。哪怕只为博心中所爱的一个微笑,别说是舍了性命,便是覆了天下也是理所应当!”顿了一顿,我将葫芦高高抛起,看着它落在了小柳树常常扎根的地方:“所以这几个月来我总是在想,何为妖呢?是不愿受所谓的天道束缚,是不愿信所谓的天命难违,是活的时候率性而为,是死的时候干脆彻底,是……其实,不过是一群无论爱恨无论生死都只想由自己来选择的笨蛋罢了。”   风过回廊白云散,书房中的潋尘似是低低咳了一阵。   而烂酒鬼只是眯了眯似乎永远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睛,然后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这三界果然是要完蛋了,你居然都开始思考了。”   “……”   作者有话要说:卧槽不知道为什么这篇文感觉越写蛋越碎,真是字字艰难啊字字艰难!难道是被我挂掉了的那些货的冤魂不散来找我报仇了么……嘤~ ☆、第三十一章   (35)   对这种丧心病狂的妖身攻击,我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冷静克制,只是一路追杀到河边,然后一脚将其踹进了水里而已。   烂酒鬼成了烂水鬼,湿淋淋的爬上来,一边打喷嚏一边骂我不孝。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像只大型长毛犬一样摇头摆尾的企图把自己甩干,然后问:“鲲鹏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蹦跶着给耳朵控水的动作一顿,金鸡独立的歪着脑袋瞄着我:“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潋尘没有告诉你?”   “我又没问他。”   “那你干嘛来问我?”   “因为你是个皮糙肉厚神经粗壮的蠢货。”   “……臭丫头啊,没事少思考点儿吧,你脑袋里的坑都连成片了。”   “……”   在我发动第二轮追杀攻势之前,烂酒鬼总算略微正经了一些,三言两语提了提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倒也并不复杂。   当初盘古一斧子劈开混沌后,骨骼化为山川,血液变成河流,自此以这种方式护佑着这片由自己一手所创的天地。   千千万万年的沧桑遽变,盘古残存的灵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一点的衰弱,终于开始有了消亡殆尽之象。   而那些诞生并繁衍于此间的各族生物,却一直在为了各种各样的缘故目的而彼此争斗不休,由此所产生的无数杀孽怨愤,不甘就此消失却也无从解脱,经年日久的徘徊不去于是越积越多,终至不堪重负。   北海之眼险些逃逸的戾气,还有红莲地狱愈烧愈旺的业火,即是这片天地开始崩塌的端倪示警。   如任其发展,总有一日,必将天塌地陷。到那时,所有的所有都会被彻底抹去,就像从未曾存在过。重归最原始的混沌,是为真正的虚无。   若想延缓这一切的发生,则唯有为山川河流注入新的力量。   鲲鹏在开天辟地之初便自大海孕育而出,与盘古的血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也是他,第一个探知了灭世之兆。   听完后,我蹲到河边,伸手撩了撩正午阳光下不再那么寒意刺骨的山涧水:“你的意思我略懂了,就是鲲鹏不高兴大家抱着一起死,于是便舍生取义杀生成仁的把自己给干掉了。”   烂酒鬼咂咂嘴琢磨了一下:“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不过有一点我不是太明白,按理来说,这种高风亮节的选择纯粹是鲲鹏自己乐意,也算是符合潋尘一贯坚持的什么死得其所。那为什么我冷眼瞧着,潋尘对他的死似乎总是一副很愧疚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烂酒鬼随便从身上摘下一只葫芦打开盖子,嗅了嗅酒香,叹了口气:“他认定了,如果不是撞碎东皇钟时就受了重伤,鲲鹏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什么钟?”   “潋尘之前一直被困于东皇钟,你不知道吗?”   “……他只跟我说是独自避世隐居啊。”   落拓男人恨铁不成钢的用壶盖敲着我的脑门,愤然数落:“这种鬼都不信的话你也能信?我看你这里的不是坑,压根儿就是无底洞!你见过谁避世隐居能弄得里里外外都是伤的?”   “怪不得……”我揉揉额头发了会儿呆,又问:“可东皇钟这种上古神器,不是已经失踪很久了吗?”   “失踪个屁!还说女娲石早就没了呢!我那儿不就好端端的放着一块,而且……”他看了我一眼,话音忽然一顿,随即往草地上仰面一躺,翘起二郎腿颠了颠,才转而道:“总之对鲲鹏的事,潋尘的确一直都负疚甚重。反正他那永远都是这副德行,恨不能把全天下的过错都一肩扛了。他觉得,虽然即便不去救自己,鲲鹏也一样会死,但如若不然,说不定便能保住其一线元神,就算复活不了,可无论如何都尚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与之相关的东西留下来了不是?就像杨戬……”   我心头顿时猛然一震,一把抓住烂酒鬼的胡子:“杨戬?你什么意思?”   “哎哎哎,臭丫头放手,疼死老子了!”他大叫着将我拍开,翻身跳起,然后捂着下巴颇有些意外地瞪着我:“我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跟潋尘好歹也在一起混了几个月了吧,难道你俩平时就只顾着亲嘴了吗?”   “少他妈废话!”我只管恶狠狠地扑过去,张牙舞爪:“快说,杨戬到底怎么了?!”   他连忙一手护住自己的宝贝胡子,一手五指张开撑住我的脑门将我牢牢抵在一臂距离之外,非常识时务的不再瞎扯淡,言简意赅的将事情迅速交代完毕:“盘古开天辟地后,三魂七魄洒落世间,化为万物的初始之灵,经亿万年,竟慢慢凝出了一个精核来,便是杨戬的那天生神目,这也是为何他尽管有一半的凡人血统却有那般通天彻地的能耐。所以自然,他也探知了灭世的异象。所以当然,他也做了和鲲鹏一样的选择。”   我拼了命的咬着牙,只觉心如擂鼓,声音抖得几乎无法连贯:“那你刚才的话究竟……他……其实还没死是吗?哪怕是以某种别的什么方式……只要还活着……”   烂酒鬼眼神沉沉的望着我,很是迟疑了一下,却终究摇了摇头:“本来按照潋尘的安排,的确是打算待时机成熟后,便让杨戬尝试将元神一分为二,由我暂且将一部分的元神护住,以后再想法子慢慢重塑。只可惜……唉,玉帝那老混蛋做的缺德事儿你总该是清楚的吧?反正弄到了最后就是一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之前所有的筹谋准备,全他娘的成了付水东流!”停了片刻,那温暖的大手在我头顶用力按了按,方又接着缓缓道:“如今,杨戬确是尚残留了一魂一魄。只不过,在华山的封印被毁时,便彻底融入了山体之中。自此,再离不开那里半步,也永远只能无知无觉。”   我只觉浑身的力气被霎那抽尽,连视线都忽然之间模糊了起来。   金色的阳光照着流水潺潺,粼粼波纹仿若星辰倒映。   于是我仿佛看见,一条不知几千里长宽的大鱼跃出水面,化作遮天蔽日的展翅大鹏直冲九霄。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然,一头撞碎了亘古长存的东皇钟。身体和元神碎作齑粉,洒入江河湖泊。   唯剩了一片最最柔软的羽毛,自九重天飘摇而下,滑过一只正于空中欢乐飞翔的金翎幼鹰身边,在天际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比翼光影,全了诺言无声。   我还看见,那华山之上,满是终年盛开的片片桃花林。如雪若血的花瓣下,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父慈母爱子孝的一家三口。   而环绕着青山的那抹远黛,便恰如着了一袭深色轻衫的男子,静静地展开双臂,悄悄的守护着此方天地的永世安宁。   从此以后,再无鲲鹏,亦无杨戬。   而山有魂,而水有魄。   至于我,也终于明白了当年夜墨的师父所捎来的那句话——众叛亲离,生死两难。   原来这,便是杨戬的生死两难。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有人想看杨戬的咩?快看,出来了哟! ☆、第三十二章   (36)   我和烂酒鬼并排躺在河畔的湿地上,周围横七竖八扔着几十个空葫芦。   晃了晃已然又听不出响了的酒葫,我冲旁边一伸手:“再给我一个。”   “没了!”   “小气!”   烂酒鬼颤抖着手指戳着我,满腔悲愤:“老子死乞白赖连偷带抢从昆仑那帮抠门小道士手里弄来的那点儿酒,一滴没剩全都进了你的肚子,你居然还敢说老子小气!”   我不耐烦地打开他的爪子:“那只能说明你弄得不够多,非常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我鄙视你!”   “屁!只能说明我下山之前没看黄历,否则怎么会好巧不巧的撞上了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酒中饿鬼?!”   “你才是酒鬼!烂酒鬼!”   “臭丫头!”   我俩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互损了一阵,然后又一起大笑起来。   日头渐渐西沉,落了满地树影婆娑。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便很自然的往烂酒鬼那儿凑了凑。   他也很自然地展开手臂,让我舒舒服服枕在他的肩窝。   这个怀抱,是那漫漫万载中的唯一陪伴,让我顷刻心安:“你这次去昆仑,就是为了讹几葫芦酒吗?”   “是啊。”   “你去死吧。”   “那你还装模作样的问个屁!”   “……这叫寒暄你懂不懂啊?”   “行啦,别跟我转弯抹角的耍小心眼了。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能说的我就说,不能说的就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   “唔,这个问题很好。来,下一个。”   “……”   我默默地把这倒霉落拓大汉的落魄衣服给撕了个风中凌乱的口子,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继续心平气和的发问:“你刚才说的元神分离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烂酒鬼回答得非常爽快:“就是把元神像切西瓜一样给切开。”   “……你还不如干脆说是像人类的腰斩那样一刀下去一分为二!”   他忽地笑了一声:“听说腰斩是最残忍的一种酷刑,受刑之人通常不能马上就死了,甚至还有拖着半截身子,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下七八个大字,然后才一命呜呼的。”   我顿时汗毛一阵倒竖:“呸!好端端的讲这个干嘛?”   他仍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漫声:“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腰斩之痛和分离元神相比,连个屁都不是。”   我心头莫名紧了一紧:“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这世上还有能把元神给分开的术法?”   “这法子除了自伤之外基本什么作用也没有,所以没哪个傻帽要学,早就失传了。”   “那潋尘为什么会?”   “你傻呀?当然是因为他傻啊!”   “……妈的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就当着潋尘的面儿跟你亲嘴你信不信?!”   “……”   所以说,对付没有节操的货一定要先碎了自己的节操。   烂酒鬼立马就蔫了,谨慎地往旁边让了让,跟我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顺便捏紧了自己的衣领用坚毅的小表情以示坚贞不屈。   我冷嗤:“差不多得了啊!就你那一脸的胡子拉碴,我便是想亲,都找不到你的嘴在哪好不好?”   他无言以对,只能万分忧郁地望着我。   我坐起来,半真半假着斜睨:“怎么样,后悔把我放出来了是吗?那就再把我拎回去呀!”   他抓抓脑袋,转而专注地盯着旁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大有不盯出一朵花来不罢休的劲头:“我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回去了还不就只能跟我大眼瞪小眼?你还是赶紧滚去找那个妖怪小子是正经,先待在昆仑之巅生一窝妖怪娃娃再说。”   我看了他半晌。   虽然很想说,即便那三十三天之外只有大大小小的葫芦和一个永远酩酊大醉的烂酒鬼,却依然是我心中无风无雨的港湾。   然而终究,也只能摆出毫不在意的模样,笑笑便算。   因为我想,我已经应该明白,那里到底不是我的家。   自嘲地摇摇头,我随手揪起一把草砸过去:“好了别扯淡了,言归正传,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完呢!”   烂酒鬼一边气急败坏地抖落大胡子上沾到的碎屑,一边很是不耐烦似的道了句:“总而言之,分离元神的法子是鸿钧自创的,然后被潋尘学了去,然后教给了杨戬……嗯,某种程度倒也正好算是代替那老小子传艺给自己的门下弟子,虽然立马就又失传了……”   我一惊:“鸿钧?鸿钧老祖?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的师父?昆仑众仙的始祖?”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你概括得基本到位。”   “……哎哟,果然是好大的一盘棋啊!”我摸摸鼻子随便感叹了一下,想了想:“如果我问你,潋尘如此牛逼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一定又会用无可奉告来打发。所以我只想知道,你不是一向历来都不管三界事的吗?可自从潋尘出现后,便忽然有种哪儿哪儿都有你参合一脚的感觉。就算天地四合就算重归混沌,但凭你的能耐,也绝对是有办法继续存在下去的吧?我说你究竟在忙活点儿什么东西?”   他沉默良久,随即东歪西倒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居高临下望着我,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整片夕阳,连带着素日里只管嬉笑怒骂的话语都仿似蓦地沉了七分:“念在我好歹养了你那么久的份儿上,你就只要记住两件事。其一,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并不存在什么是非对错,只存在当做还是不当做。其二,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将来又会发生些什么,潋尘所做的一切,都有非如此而不可的理由。即便曾对谁不起,却也早已两不相欠。”   说完这段话,烂酒鬼便摇摇晃晃沿着河堤溜达。   我也爬起来,循着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跟着走。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我俩的兴致倒越来越高。一个在前面唱,一个在后面和。   仿似那段什么都尚未发生的悠悠岁月,他领着我看遍沧海桑田,却独独不见离合悲欢。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所居的葫芦里的景色不够好看,最伤心的事也只是一觉醒来发现原本想要勾搭的狐狸小哥已然垂垂老矣。   忆及往事,我忍不住放声大笑。   烂酒鬼回头想看看我发什么疯,于是本就踉跄的脚下一阵歪。   然后一声‘噗通’,又一声‘噗通’……   (37)   回到农舍时,潋尘望着面前两只烂醉如泥的水鬼,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伸手从烂酒鬼肩膀拽下我的胳膊,小心扶住,低声埋怨:“你也是,怎么就能让她喝了那么多?”   烂酒鬼显然比已经只会傻笑的我的情况好得多,虽然大着舌头却尚能表达清晰:“臭丫头心里不痛快,醉一场就好了。你甭担心,她的酒量我知道。”   潋尘轻轻叹了一叹:“是我不好。”   “什么玩意儿啊就又是你不好?”   “若非我一时神思不属,也不会连柳欠离开都未曾察觉,说不定就……”   “这他娘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他娘的就是看不得你这样!我简直恨不得……恨不得……”   烂酒鬼颇有点抓狂的指着潋尘酝酿了半天,到了最后却还是一个字都没能憋出来,只好非常郁闷地一脑袋扎进了水缸里。   潋尘便也不再与他多言,将我半扶半抱着送回房。   我晕乎乎的靠坐在床上,努力瞪大眼睛:“你为什么会神思不属?”   潋尘倒水的手顿了一顿:“柳欠的死,的确是我的疏忽,对不起。”   “我不是想要责怪你……我只是……你干嘛要跟我说对不起啊?”   “因为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于月色初升中的嶙峋轮廓,觉得自己的心口仿若压了三山五岳,沉得窒息:“鲲鹏和杨戬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就是怕我会难过吗?”   他低垂着眼帘默了少顷,旋即将茶递给我,温言含笑:“你看看你,又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快趁热喝了,赶紧休息吧。”   我却不接,只是拼了命地维持着最后的一线清明:“还是……你怕我知道了这些,会影响到什么?比如……比如觉得神仙既然为了天地啊三界啊之类的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所以大家就该老老实实的服从他们的统治,就不该有任何的不满甚至……甚至企图反抗什么……”   潋尘端着茶盏静静地站在我面前,没有作声。   从我的角度,恰能看到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还有指掌间残留的斑斑血渍。   那是昨晚目睹柳欠死时,被我硬生生掐破的伤口。一日一夜了,他竟始终未作处理。   即便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伤,然而忽视至此,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不在乎吧……   于是我便是再有千般猜忌万般疑问,也唯有化作压在心间山岳的一道枷锁。   接过杯子,我一口饮尽,而后闭上眼,不管不顾的往前倾身,抱住潋尘劲瘦的腰。   他不出所料的猛然僵住,就如这段时日以来我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许多次近身接触一样。明明动情,却苦苦压抑。为什么……   这一回,我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立即便若无其事的退开,反倒收紧双臂,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低喃:“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你这样,我会不忍心的啊……”   他僵立了许久,终是拿我无计可施,慢慢放松了身体,抬起手,轻轻放于我的发心,顺着我的长发缓缓抚了一抚。话语里的情绪仿若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甚而还带了些许的轻松调侃,却让我心酸难抑:“好好好,下回不这样了还不行吗?只要你能高高兴兴的,我怎样都行……萧遥,你记住啊,永远都不要为了我而难过。没必要,也……不值得。”   我抽抽鼻子,点点头。   潋尘低低笑了一笑,旋即慢慢松开了我的胳膊,扶着我躺好,又施了个决,将我的衣服弄干。转身欲走时,被我闭着眼顺势拉住了右手。他停了片刻,轻轻抽出,而后把我的手放入薄被,仔细掖好,悄然掩门离开。   门关时,隐约飘进烂酒鬼的声音:“你们俩……”   以及淡淡的一句:“什么事都没有。”   静谧的斗室,只剩了透窗而入的一层浅浅月色,还有我手指间残留的一丝触感。   潋尘的指掌略显寒凉,带着薄茧。有的是源于执笔,而有的,则像是因了抚琴。   前些日子买回的古琴,他始终未曾碰过,只在闲暇时会偶尔翻翻琴谱。   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应是不会弹奏的。但显然,我错了。   潋尘凝住柳欠将散的魂魄,只用了短短的几个音符,就算法力再如何高强,若仅是寻常乐器也断达不到如此效果。而他用的那把琴,通体玉白莹润光滑内敛,世所罕见。   在北海之眼时,烂酒鬼曾提及他刚拿到什么法器,再结合我与夜墨亲见的那座茫茫雪山凭空消失……   似乎已经可以确定,潋尘用的,十之□便是传说中随着伏羲物化便失踪已久的伏羲琴。   据传,伏羲琴可控世间万物之心魄,能固元神却也可毁元神,能杀亦能救。   另外还有个作用,便是可将加于别人的伤害,尽数转嫁于己身。   当然,这个作用就像鸿钧所创的元神分离之法一样,但凡正常的生物都不会学更不会用。   只不过,潋尘显然从不属于正常这一范畴。   无痴死胖子说过,当年他让那蛇妖入轮回时用到的女娲石,乃是自天庭重犯处所求。   而潋尘是有女娲石的,又曾被困于东皇钟……   他究竟做了什么,天庭为何要囚禁他万年?且若非鲲鹏以命相救,还大有永世不得出的可能。   退一万步,就算他当真是犯了错的,既重罚若此,则必是惊天动地。可三界之中又怎会完全没有与之相关的只言片语?   还有,元神分离……   在北海之眼,我被红莲业火吞噬,杨戬和夜墨为了硬闯阿鼻地狱尚且身受重伤,我居然毫发未损。   地藏菩萨只说,是因为我的体质特殊。   而我记得,在以为死定了失去意识的瞬间,恍惚间似是听到了一缕琴音。当时只当幻觉,如今想来,恐怕不是。   后来我独自上天庭找杨戬,他误认我为敌于是对我出手。他的全力一击,却只是让我不痛不痒的翻了个跟头。   杨戬诀别前提过,我的身上有股神秘力量,始终守护着我。   而那次的生死关头,我仿佛看到了一闪即过的白色光华……   摸摸颈间那串有记忆以来便从未曾离身的莹白珠链,我忽然很想笑。   潋尘啊潋尘,你如今这般待我,那么曾经,到底是有多对不起我?……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内容OVER。还有三五万字全文OVER。在这之前,我想把自己OVER…… ☆、第三十三章   38)   据传,昆仑山乃是盘古手中的那把盘古斧所化,上通九天,下抵九幽。为混沌初开时的十万大山之始祖,更是累世沧桑后的诸天神佛之禁地。   烂酒鬼惦记着那顿没喝成的花酒,有色心没神性的连夜就跑路了。我和潋尘也都没了那份悠哉漫游的心境,便直接来到了共同的目的地。   蹲在疾行的云头,我撑着下巴俯瞰那于无边无际的仙气缭绕间若隐若现的钟灵毓秀,百无聊赖着随口感叹:“寻常生物竟瞧不见如此威武雄壮的景象,真是可惜。”   始终静立在我身旁的潋尘则保持着一贯有之的神生态度,认真答曰:“当年鸿钧为了避免此处灵脉被大水所伤,遂在物化归去前施了封印,将其大部隐在了独立的时空之中,不受三界变迁的影响。所以,那之后的世人所见,便不过只是整座昆仑的一处山脚而已。”   “噢,就是共工一头撞倒不周山所引起的那场水患吧?”   潋尘颔首:“倒灌的天水将原本充盈天地间的灵气毁了十之□,唯有昆仑山未受其害。”   我暗地里撇了撇嘴,忍不住哼了一声,说话便不太客气:“我虽向来不学无术的混吃等死,但‘先有鸿钧后有天’这句话总还是听过的。那鸿钧老祖乃是盘古劈开混沌前便已有的存在,既如此厉害,为何不想法子去避免灾祸的发生,反而只顾着保住自己的地盘呢?我就算未曾亲历,却也知道那场席卷了整个人间的大水是怎样的可怖。又或者,生灵涂炭什么的在你们这些很厉害的上古大神看来,不过是个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必经的过程,而当付的代价?”   这一回,潋尘默然良久,方缓缓道:“萧遥,有很多的事情,不止靠人力无法扭转,便是盘古也同样无能为力。否则,他又何尝忍心眼看着自己一手所创的世间有那么多永无休止的争斗,有那么多永难挽回的遗憾?所以,即便预先知道了结果,鸿钧也无法插手。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己所能保住昆仑一脉,保住门内弟子避世修行而不涉事端征伐。然而……或许当真是千般算尽亦敌不过冥冥天道,封神一役,终究还是避无可避。”   我心中陡然一顿,扭头看了一眼身边那半阙匿于云端的白色衣袂,终是没再做声。   关于两千年前的封神之战,伟大的人类用他们足可让鬼神撞墙的逆天想象力创造出了很多的版本。   其中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因为商纣王这个倒霉催的货吃饱了没事儿干写了一首文艺小清新的诗歌称赞女娲娘娘长得各种漂亮,导致女娲觉得自己堂堂一介大神居然遭到了愚蠢的凡人的调戏而非常生气,便派了个狐狸精去把本来还算英明的纣王活活忽悠成了后世暴君们的偶像楷模。结果弄得是民不聊生民怨四起无数人民闹革命。闹到了最后,人类的砍砍杀杀已经不够看了,终于惊动了昆仑山上的神仙。   既然要打仗,总要势均力敌才好看。所以神仙们也按照围观群众的喜闻乐见而分成了两个帮派,代表正义的阐教和助纣为虐的截教。领头老大分别是鸿钧老祖的两个徒儿,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   如此乒乒乓乓的群殴了许多年,总算分出了胜负。   失败了的截教连同大佬一起死得七七八八再不成气候,胜利了的阐教则得到了玉帝大哥大的奖赏,挂了的小弟们通通脱胎换骨去天庭做了官,除了肉身成圣的杨戬。   于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于是皆大欢喜。   这,也便是那个著名话本子里所描述的‘封神演义’之始末。   如果有机会做这场几乎将整个三界闹成了一锅粥的始作俑者的发言人,我一定要说——   做女人难,做女神更难,做死了也得膝盖中箭的女神更是难上加难。专注躺枪八千年,躺枪中的战斗抢,我为自己代言,我是女娲。……   先不论女娲早在万余年前便已和伏羲等老牌大神一起物化消失,单讲人界的一次寻常改朝换代居然惊动到昆仑众仙大打出手便是十足十的扯淡。   师出昆仑的杨戬仅凭单枪匹马便能搅得天庭人仰马翻,若是有成千上万个杨戬……   真是想想都是惊悚的泪啊……   话说回来,其实事实究竟怎样,我倒也并不算太清楚。只在烂酒鬼醉得七荤八素时,曾隐约听他颠三倒四唠叨过几句。不过现如今,若然再结合这段时日潋尘的某些话,似乎大概可推测出几分端倪。   诚如潋尘所言,自水患毁灵脉,便再难出修为可撼天地之辈。然而鸿钧留在巍巍昆仑的弟子,却日渐强大起来,长此以往,恐终将失控。   于是,便有了所谓的封神大战。   截教覆灭,阐教绝大多数的门人则成为天庭里修为永无精进的闲散公务员。   以两败俱伤之代价,换三界平衡之结局。   只是不知,摆出这局棋的,是自此一役永闭山门的元始天尊,是已然魂飞魄散的通天教主,还是别的什么幕后黑手。无论是谁都好,可曾悔?   只是不知,那些莫名其妙死掉的,稀里糊涂当官的,又对自己身为棋子亦或弃子的命运,可曾恨?   然而,不管是诛锄异己的阴谋诡计也好,是自愿牺牲的高风亮节也罢,简而言之其实就一句话——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出头的鸟儿只有枪子吃。   装逼遭雷劈,牛逼遭天谴,跟谁说理去?   结束了一番抚今追昔,我拍拍衣服站起来,对潋尘摆摆手:“我到地方啦,再见。”   他缓缓按下云头,停于终年皑皑白雪的昆仑之巅,垂眸看着我,笑了一笑,轻轻道了句:“保重。”   我刚跳下云,他便转身离去,瞬息踪影不现。   站在原地揉揉鼻子,我莫名地叹了口气。   竟是连哪怕仅仅客套一下,说声‘再见’,也不愿么?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第三十四章   39)   潋尘走得那般干净利落,我却开始有些拖泥带水起来。   此处除了白还是白除了冷还是冷,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望了一眼法阵后近在咫尺的雪窟。那里,有夜墨。   咬咬牙,我驾云下山。   昆仑仙境既然对如今的神佛都是禁地,我这类闲杂妖等自然也是没那个命可以随便进去的。   摊手摊脚的靠着山脚入口处的参天梧桐,我呆呆地看着透过枝叶缝隙的阳光和月光交替变换,期间还下了场小雨。   其实,我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只知心里空得很,是那种纷乱到了极致却全无头绪的空。   转眼又是一片晨曦破晓,我正猫在树根那儿琢磨要怎样才能蹲得更像一株大蘑菇,耳边忽闻得一声巨响,旋即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所幸很快即告平息。   猝不及防的我被震得在地上翻了一串跟头,待到好容易灰头土脸爬起来,恰瞥见远处有一道蓝光直冲云霄而去。   我仰头遥望,喃喃自语:“难道这是,闭了整整两千载的昆仑山门,又开了么……”   “嘿嘿,终于开喽!”   头顶突然冒出的一声笑吓了我一跳:“谁?”   “我。”   “……你哪位啊?”   “这话真是让人好生伤心,咱俩都做了三天的邻居了呢。”   我瞠目结舌的瞪着扒开树枝探出的那张脸:“你一直都在?”   “是啊。”   “……为什么不吭声?”   “我想看看你想干嘛。”   “……我想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好奇不行吗?”   “……”   吃了瘪,我索性背转了身子不理,那人便跳下树,与我并排蹲在一起:“怎么哑炮了?”   “不想和没节操的说话。”   “噢,那你想不想看看刚才上天的那个家伙想干嘛?”   一提这个我更加郁闷:“就凭我这三脚猫的工夫,跟过去是嫌命太长吗?”   “谁说一定要亲自到场才能看?”   我立马两眼发绿地盯着他:“你有办法?”   他则目光灼灼地回望着我:“那必须的!”   我热泪盈眶:“英雄!”   他话语悠悠:“可别人的事儿又关你什么事儿呢?”   “……我好奇。”   “节操呢?”   “狗吃了!”   他认真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使劲拍着我:“好姑娘,有前途!”   我忍着吐血的冲动,狗腿地握着他的手:“都是前辈教得好。”   他大笑着从怀里摸出一面造型极为古朴的铜镜,食指于其上触了一触,慢慢显出了渐次清晰的影像,竟是南天门。   我连忙凑过去,不忘继续狗腿的拼命夸:“触摸屏,就是牛!”   夸完了之后,却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据我所知,的确是有些法器可以通过法术锁定目标的行踪,但有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一则被追踪者的法力必须稍弱于法器的持有者,二则去的地方也通常不能有术法加持否则法器必遭干扰甚至损毁。   且不说适才那位破山门而出的是哪位高人,单看看他目前所待之处,那是天庭,是玉帝的家,是三界各种高官的聚集地,是所有恐怖分子做梦都想轰了的地方,那防御力量……彻底碉堡不解释。   思及此,我心头猛然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身边这位越瞧越觉得莫测高深的中年男人,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你手中的这面,该不会是可看三界事的……上古神器昆……昆仑镜吧?”   男人闻言,却连眼皮都没动,只随口应了句:“眼光不错。”   我的小心脏顿时跳得越发欢畅了些:“可……我怎么听说,那昆仑镜乃是通天教主之物,早就已经跟他一起灰飞烟灭了啊……”   “谣言呗。”   “……英雄,咱能别这么轻描淡写么?拜托考虑一下围观群众惶恐的心情啊英雄!”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终于抬起头看着我:“那你觉得,我是像灰还是像烟?”   “……”   日出东方,光芒万丈。   我看了看身边男人只要散了笑意便凌厉突显的浓重眉眼,又望了望看似祥和宁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巍巍昆仑,然后将发烫的脑门仰起一个让悲伤见光死的角度,恍惚间,只觉自己的妖生已然突飞猛进到了像雾像雨又像风的至高新境界……   不过我澎湃如潮的感悟之情并没什么机会表达,因为镜中的画面显示已然开始上演全武行。   天庭还是那样的祥云朵朵白气飘飘,只不过被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破坏了些许的环境美感。   而代表着至高权力和无上庄严的灵霄宝殿里,更是如同爆炸现场一般狼藉一片。恰值早朝时分,高官们来了不少,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基本全都毫无压力的做起了尽职尽责的灾民。   这一切,皆拜一人所赐。   一袭淡蓝道袍,一把三尺长剑。   “因何喧哗?”   正闹腾得惨不忍睹,忽地响起了一个苍老而缓慢的声音,并不大,却瞬间便止了殿内的混乱不堪。   冠冕遮面的白须老者不知何时端坐于王座之上,不辨神色。   玉帝。   那蓝袍道人遂循声将剑锋斜指,面无表情声亦无波,却是字字含煞:“我来给徒儿讨个公道。”   “令徒何人?”   “杨戬。”   “上仙是?”   “玉鼎。”   两个字,一片死寂。   玉帝停了片刻,再度开口:“杨戬乃出征伐逆时不幸遭伏,力战而亡。他身为司法天神,掌三军兵权,为朝尽忠也算死得其所,何来的不公?”   玉鼎仍是神情漠然,却是目露讥讽,顿了顿,阖了阖眼帘,似是不屑继续争辩,终究只淡淡道了句:“总之,今天我若不能带着徒儿离开,那么,便由你来给我徒儿偿命吧。”   一句话,一片哗然。   王座上的君主一声低咳,满朝臣子肃然而立。   玉鼎则已完全不再搭理周遭事,只微微垂眸看着掌中的三尺青锋。   寂然良久,玉帝方缓缓沉声问了句:“这么说,昆仑是要与天庭为敌了?”   玉鼎屈指弹向剑身,在隐隐龙吟中冷声:“我为徒报仇,与昆仑何干?”   “你既是昆仑十二仙中的一员,所言所行自当代表师门。”   玉鼎终于抬眼正视如今的三界之主,蓝袍无风自动:“也就是说,若要杀你,便要让整个天庭来给你陪葬?”   玉帝未答,只低低一笑。   玉鼎终于蹙了蹙眉,显了一丝迟疑。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玉鼎真人和通天教主都是很帅很销魂哒!你们感觉到了吗~~~~~~~~~~~· ☆、第三十五章   40)   玉鼎眉目间的那份迟疑之色,转瞬即被一个丢盔弃甲连滚带爬跌进来的小兵所打破。   紧随其后出现在大殿的,是十几个大袖翻飞的道士。衣袍颜色各异,长相装扮各异,但那副看似超然物外实则俾睨嚣张的神态,却和玉鼎如出一辙。   旋即,又从外面冲进个嫩如莲藕般粉雕玉琢的孩童,径直扑向其中一个老道,抱住他的大腿就开始嚎啕大哭。   哪吒和太乙真人这么一番师徒情深,可算是彻底点着了导火索。   竟有一小半的神仙陆续出列,纷纷向那群道士大礼参拜,庄严肃穆的凌霄宝殿一时间到处都是哭哭笑笑好不热闹。   而玉鼎,则悄然收了剑,独自默立一旁,眸色深深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幕久别之后的师道天伦。   太乙真人用微颤的双手摩挲着哪吒的头顶,良久,方直起身长舒一口气:“好了诸位师兄弟,婆婆妈妈的事情待报了杨戬师侄的仇再做!”   玉鼎一怔:“你们……”   “杨戬师侄乃我阐教门下的首座大弟子,岂能死得不明不白?”   “哪有不明不白,根本就是明明白白!”   “没错,玉帝你赶紧的!”   “是啊别磨蹭了,杀完了你我还要回去接着酿酒呢。”   “……”   一群道士用菜市场买菜般的语气为后世千秋万代的‘武力逼宫’竖立了高不可及的奋斗目标……   而玉帝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挑衅竟仍一直都显得颇为冷静,待道士们七嘴八舌差不多全嚷嚷完,才出声:“再问一遍,昆仑这是执意要与天庭为敌了?”   太乙真人摇头冷笑:“恐怕,是天庭始终将昆仑当做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才是。”   另一个老道不耐烦地亮出拂尘:“还废什么话!就算想要和我昆仑为敌,也要看够不够资格!”   “既如此……”玉帝缓缓点了一下头,随即扬声:“兵马元帅何在?”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戎装的精壮武将便奔了进来,屈身跪拜:“启禀陛下,四方帝君各遣兵十万,并天庭原有兵将共八十万,已全数集结完毕!”   王座上的君主尚未答话,太乙真人已不屑冷嗤:“别说八十万,就算八百万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昆仑三千弟子还不放在眼里!”   “看来,此战是避无可避了……”玉帝拖长了声音,旋即猝然一顿:“众卿家中出身阐教者,如要相助师门也是无可厚非,如在忠义之间难抉择的,亦可暂作袖手。”   此言一出,立即便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   很快,有一小部分默默低头退到了一边,表示两不相帮。有更小的一部分如哪吒,选择留在了昆仑众仙的身旁。而绝大部分,则退回了自己原本为臣的位置。   阵营明确后,战事一触即发。   昆仑对天庭,三千对八十万。   便是在这最后一刻的死寂中,蓦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似晨间的甘露,似沙漠的清泉,似初融的冰雪,却又隐隐然仿若蕴藏着金戈击长空之意。   琴音。   于是原本热闹嘈杂的凌霄宝殿中,竟一瞬间除了这一缕琴音之外,再无一丝一毫的声响,就连呼吸也像是凝滞了。   不,应该说,是真的凝滞了。   昆仑众道士并殿内数百神职官员,皆如中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唯面上神情或震惊或惊悚或讶然至极或难以置信。   少顷,一袭白衣竖抱古琴,撩衫缓步入殿。一贯的纤尘不染点尘不惊,一贯的面带微笑温润如玉。   潋尘。   一路走,潋尘还一路冲着那些动弹不得的神仙礼貌致歉:“诸位仙家道友,得罪了。”   来到早已皆是满面鄙夷愤怒的昆仑众仙面前时,他驻足,垂首涩声:“诸位,对不住。”   而后继续前行,再无多言。   至距离那高高在上的王座约摸三丈处,潋尘止步,朗声:“望陛下恕救驾来迟之罪。”   “上神居功至伟,何来恕罪一说呢?”玉帝竟是满殿里唯一没受琴音控制还能活动自如的,然而此种境况,却也明显只能做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而已,话语虽仍威严沉肃,遮面的珠帘却不停的叮当作响:“若非你及时赶到,我和这整座天庭怕是就都要不复存在了。说起来,还真是要多亏上神及时恢复了全部的功力,且看上去较以往还大增了不少啊。”   潋尘微微一个躬身,只简单答了句:“谢陛下不罪之恩。”   “罢了。”玉帝稍稍前倾,看似愉悦和善,但握着王座扶手的十指却已几近痉挛:“那么我且问一句,依上神之见,对今日这些犯上作乱的谋逆之徒,该当如何处置呢?”   “为免伤和气,我已施法令殿外的三千昆仑弟子并天庭八十万大军,还有正赶赴昆仑山平乱的五万天兵天将暂且无法言动,还请陛下恕擅作主张之罪。”潋尘又躬了一躬身,不待玉帝回应便自行站直,继续道:“作乱谋逆理当不赦,只是昆仑众仙乃是鸿钧老祖的门人,自三界分立以来便从不受天庭律法的约束。况,此次毕竟事出有因,纯属误会一场。所以依我之见,不如责令其回去思过,再请元始天尊将山门通道闭合。今后除非获陛下亲旨传诏,否则一概不得擅离昆仑山半步,不知陛下认为此法可行否?”   “上神所言甚合我心,就这么办吧!”   “是。”   “那么上神立此不世之大功,又该当如何封赏呢?”   “我之前未经允准便擅自离去,又致使东皇钟被毁,本就是待罪之身。如今承蒙陛下宽宏大量不予追究,铭感五内而惟盼能戴罪立功。若蒙陛下不弃,我愿接替杨戬之职,以天庭之法度,护三界之祥和。”   玉帝默然许久,终是回了一个字:“准。”   潋尘抱琴俯首,改了自称:“臣,领旨!”   至此,我仿佛听到了一场大戏的鸣锣开演,也终于看到了那粉墨登场之人,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第三十六章   41)   “小姑娘,对你所看到的一切,还满意吗?”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中年男人邪魅娟狂酷霸拽的调戏模式小表情,活动了一下自己两条早已酸麻的腿,往旁边挪了挪,做凛然不可侵犯状:“老前辈,请自重。”   男人大笑三声,将昆仑镜收起:“好啦热闹看完啦,收工!”   我蹲在那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圈,画一圈就抬头欲说还休的瞄他一眼,又一圈又一眼……   到第九圈的时候,他终于被我诚挚的小眼神瞄得弃械投降,在我对面席地而坐,大手一挥,言简意赅:“有屁快放!”   我谄媚:“英雄不愧是英雄,实在太有爷们气了!”   他挑眉将我斜睨:“你贱兮兮的小模样还真是挺对老子胃口的。”   “受宠若惊,不胜感激。”我继续谄媚:“求收!求包!求投喂!”   他似笑非笑着意味深长:“莫非你不仅想神妖跨界,还想师徒通吃?”   我噎了一噎,干笑:“怪不得一开始就总觉得你面熟,果然……”   “上次你跑得像只中了箭的兔子,难为居然还能记得我这张脸。”   “失礼,失礼。”我赔笑,停了少顷,嗫嚅着:“夜墨他……”   “还在闭关。”   “噢,那就好。”我莫名地松了口气,挠挠头:“因为那家伙一直都没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儿,所以……”   “那小子什么都不知道。”   “……啊?”   “很奇怪吗?”   “……如果我说奇怪你会觉得奇怪吗……”   “一个普通的凡人而已,为什么要知道那些跟自己无关的东西?”   “……你对普通和凡人这两个词的定义会不会太高端洋气了些?”   “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将来又会变成什么,在我看来,永远都不过是个愚蠢的人类。”   “……犀利!”   “客气。”   “麻烦问一句,关于你没死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以前有杨戬,现在有你。”   “没了?”   “没了。”   “……我何德何能啊……”   “所以关于我的事,不是他告诉你,而是你告诉他。”   “什么时候?”   “等他出关。”   “为什么你不自己说?”   “我害羞。”   “……还真是看不出啊。”   “因为你眼睛瘸了。”   “……”   “对了,你为什么会收夜墨为徒?”   “因为我别的徒弟都死了。”   “……节哀。”   “好说。”   我终于有机会问出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可你一个昆仑山的神仙大佬,为什么会教出一个妖怪徒儿呢?”   他闻言便又纵声大笑了起来,仍是那般的洒脱豪迈却难掩骨子里透出的愤懑苍凉:“他要做妖怪,我就教他做妖怪!况且何为神?何又为妖?一为王侯一为寇罢了。我曾试图改变日渐腐朽的旧有框架,却在最后发现,这千疮百孔的三界竟已再也经不起重建新秩序所必需的四起狼烟。于是只能放弃,于是只能用无数枉死的冤魂去填补那腐朽框架的缝隙,以便其再摇摇欲坠的苟延残喘。好笑吧?”   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浑身有些发冷。   这才猛然想起,其实绝大多数的截教弟子都是自行修炼成精的各式走兽猛禽,所习的术法也与成神升仙标榜的正道之徒大相径庭。   所以封神一役尽皆覆灭后,才会被冠以诸如邪门歪道邪不胜正的罪名。所以某种程度上,截教门人应该更接近于,妖。   我定定直视面前的中年男人,这个当初一手创立截教又一手将截教拖向万劫不复之地的通天教主,脑中万般思绪翻涌,却只能一时无言。   他则后仰靠树,举目苍穹,没什么情绪似的缓缓道:“不过刚刚看了那帮原本超然物外的阐教门人,在天庭为官不过千余载,便可为了区区权势名位而毫不犹豫的背叛师门甚至欺师灭祖,我就又觉得,自己的那些弟子死便死了吧,总好过如这般不堪。”   我暗暗叹了口气,不再去提那段早已成定局的惨烈过往,也不再去想个中的是非对错,只顺着眼前的这个话题:“其实倒也难怪他们,毕竟那一战之后,阐教便几乎紧闭山门不问世事,封了神的那群家伙也再没见过自己的师父,基本可算是和师门两不相干了。不过玉帝也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分出了谁是今后可供驱使利用之徒,谁是马上便要除去之辈,谁又是须日后慢慢再行铲除的棋子。所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昆仑立世几万年,门徒无数。   虽几经战乱多有死伤,时至今日却也依然有弟子三千。   阐教掌门元始天尊座下的十二金仙更是徒子徒孙一大堆,然却唯有玉鼎真人,因种种缘故而一生只得一徒,便是杨戬。   这也就不难想象,一旦得知自己唯一的爱徒被害横死,玉鼎将会有何种激烈的反应。而昆仑十二仙同门情深,必不会坐视他独自犯险。   当然更重要的是,个个法力强横不受任何约束的鸿钧众门人根本从不把天庭放在眼里。也正因如此,他们对玉帝而言才一直都是不除不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想必,当初的玉帝也知道自己的王朝有着诸多已然成了毒瘤的弊端,故而任用杨戬进行大刀阔斧的整肃。而窥得三界动荡之象的杨戬则更明白若任由天庭腐朽将必定断然无法应对日后的危局,况也可藉自己的高位给妹妹一个永世安逸,故而领命。   是为,各取所需。   这之后,诸般变数,多方筹谋。   终成就了以杨戬之死为诱因,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台大戏。   玉帝算准了昆仑众仙势必闹上天庭,遂趁机以谋逆为由集结大军进行讨伐企图将其重创,同时,派兵攻占精锐尽出的昆仑,一举夺得这块觊觎已久的灵脉宝地。   而杨戬又岂会不知师父待自己是怎生的看重,于是和潋尘一起,扮演了最后得利的黄雀。   杨戬死,潋尘接任,大权仍在握。   可怜玉帝忙了半天,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且大有可能在那高高的王座上,摆着一副空架子,永垂不朽。   潋尘三日前上昆仑,当是为了将杨戬死讯相告。想来,也并未道出他甘以元神做山魂的实情,而只将一切归咎于玉帝因恐其功高震主遂故意为之的陷害。   昆仑众仙避世已久,对那些围绕着争权夺利的诡计关窍必定知之甚少,不会细思衡量,行事不计后果。且个个恃才狂妄,又坐拥灵脉怀璧其罪,根本不可能被任何统治者所容。是故,不如彻底令其关闭与外界的通道。   如此,即便有朝一日,天地当真崩塌重归混沌,昆仑一脉,亦当无尤。   这,便是那日在灌江口,潋尘对我说的——杨戬虽死,却并没有输。   只是啊,杨戬终究算计了对自己情深意重的师父。   而潋尘,也到底是利用了对自己毫无戒备的朋友。   一句对不住,又有何用……   我摇摇头,无意识地将手中的树枝一截一截掰断:“可据我所知,潋尘的功力并未曾恢复,他虽有伏羲琴,却恐怕连夜墨都打不过,又怎会一曲便搞定了几十万大军并昆仑那帮牛神?”   “所以真正起作用的是一种异世傀儡虫……”眼前的中年男人,曾经的通天教主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由杨戬和陆压分别想办法种在天兵天将和昆仑众仙身上,只要伏羲琴一响,即可控其神智。不过也就那么一时半刻,完了就消失了,无迹可查。”   “异世?”   “三十三天之外。”   我张了张嘴:“那陆压……”   “就是把你养大的烂酒鬼。”   “……我操!”   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人尚在前。   换而言之,鸿钧老祖是盘古开天地之前便有的存在,而陆压道人则比他更老也更牛。   所以除了一句‘我操’,实在想不到别的词语能表达我此刻澎湃的心情。   通天却无视我的震惊,将昆仑镜在手里抛了两下,然后忽然丢给了我:“这个你拿着玩吧。”   “……太贵重了吧。”   “贵重个屁!除了偷窥什么作用都没有!”   “……话虽如此,不过好歹是居家旅行之必备……”   “那就祝你偷窥愉快,我走了!”   他竟说走就走,我呆了一下才跳起来:“等我一起啊!”   “不顺路。”   “你不回雪窟?”   “我回,你不回。”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昆仑镜还有个功用,便是可通过元神看前世今生。所以你把自己的事情都搞清楚了以后,再来找他吧。”   我愣在原地。   “那傻小子虽愿为你做任何事,你却不该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他欲再度举步,但想了想,又道了句:“毕竟,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徒弟。”   “所以……”我迟疑片刻,还是冲着通天远去的身影大声问出了口:“你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以前,我带着徒弟求死。”他沉声入我耳:“现在所求,唯生而已。”   第三十七章   42)   我又开始蹲在树下发呆,和摆在地上的昆仑镜相顾无言。   通天说的没错,有些东西,总是要弄清楚的。   即便我再怎样想永远都如之前那万年般的稀里糊涂混日子,然而没心没肺的懵懂天真总有结束的时候。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无论我愿或不愿,该面对的都已然必须要面对,该解决的也终归要解决。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摸摸颈间珠链,我深吸一口气。却到底还是在拿起镜子的霎那,陡然迟疑。   或许这一看,便是覆水难收,有的人有的事,也将再不复曾经的简单纯粹。   我承认,我很怕。   环顾四周,草木葱翠溪水叮当,走兽奔跑而飞禽高歌。   然则,我却仿若孤身置于虚空之所,无声无相亦无感。   有记忆以来,我从未曾如这般孤独无助,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看到夜墨那张永远神采飞扬的面孔,甚至渴望听到自己被他用力搂在怀里时,疑似骨骼错位的惨叫。   想到这儿,我再也按捺不住。   是的,我是自私,我是懦弱,我是除了装傻充愣的逃避之外什么都不会,但那又怎么样呢?   今时今日的我,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菜鸟妖怪,不过是想能一直快快乐乐的活下去,那些洪荒往事那些三界未来又于我何干?   我不过是希望,可以有个人,不是因为前世爱恨,不是因为曾经恩怨,更不是因为什么天下兴衰众生福祉,而就是因为喜欢我于是便全心全意对我好。   我不过是希望,可以和这样一个人简简单单的互相做伴,有今生没来世……   所以,去他娘的!   我脚一跺心一横,揪了朵云便往上冲。   冲着冲着,却忽然有了股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个什么非常重要的问题,被忽略了啊……   定定神,我手搭凉棚向下张望,只见原本对没有法力的凡人才隐匿的整座昆仑仙境,在我眼前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所以昆仑的时空通道果真已然关闭,而之前我忙着看戏忙着分析还忙着震惊,于是竟一时忘了昆仑之巅的那个雪窟也会毫无疑问的随之一起永绝三界。   换而言之,我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夜墨了……   两眼一黑,我一个倒栽葱跌下云端,满地打滚我仰天长啸:“通天你个神经病徒弟控,把我男人还给我啊啊啊!……”   然而无论我怎么撒泼放赖,回应我的,只有漫山遍野撕心裂肺的回音。   精疲力尽在草丛里挺了一会儿尸,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抓过昆仑镜,却果不其然的看不到昆仑之巅,也不见三十三天之外的葫芦阵。   这两处,都是我曾以为可随时随地不管不顾龟缩进去躲风雨的地方,也都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切断了与我的联系。   于是我终究再不能回头,也没资格怯懦。   因为无论归途还是退路,皆已与我无关。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似乎当发现自己只有一个选择时,反而便能得到彻底的平静。   再度拿起昆仑镜,这次出现其中的,是那座黑沉如墨,冷硬若铁的府邸。   潋尘已收了伏羲琴,独自驻足于府门,正仰首凝视。   那抹素白的身影在纯黑的建筑前丝毫不显突兀,就像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宫内也半分不见相溶。   他默然良久,忽地将手一挥,‘真君神殿’四个大字一闪而逝,唯余一块空匾高悬,也抹去了‘二郎显圣真君’杨戬在此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而后,举步迈入。   肃穆沉寂的大殿中歪七扭八的倒着一个落拓大汉,听了脚步声,打着哈欠抱怨:“我酒都快喝光了,怎么这么慢?”   潋尘没答,只难掩倦意地笑了一笑。   大汉拍拍衣服站起来:“顺利吗?”   “嗯。”   “你怎么样?”   “没事。”   “那就好……”落拓汉子又摸出一个酒壶,到处溜达了一圈:“对了,不给这里重新取个名字?”   “就这样吧,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况且,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便又要易主了。”   “哪这么容易就能找到接任者?”   “留心一下,总会有的。”   “一定要那么做吗?在三界之中再开辟个独立的时空,也只有鸿钧做得到,而且还是在天稳地健,灵气充沛的情况下。通天那小子后来确实也曾想效仿,以保全自己的弟子们人,可不到底还是失败了?”   “那是因为当时太过仓促,通天本身的法力也不够。”   “你的法力也没恢复。”   “所以并不急在一时。”   大汉看似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灌了几口酒,又道:“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反正只要有你在,妖族的境遇就必不会再如以前那般。”   潋尘缓缓摇了摇头,像是累得很了,声音极是暗哑,句句艰难:“其实这几百年来,我一直都在想鲲鹏临死前说的那番话。打造出一个唯一方势力独尊的权位,规划出一个顺者昌逆者亡的秩序,以万物的尊严和自由为代价所换来的所谓平衡,难道就是我们想要的太平世界?难道……就是我放弃一切甚而不惜背弃……她……”   大汉一愣,将手中的酒壶在桌面重重一顿,一声低喝打断他的话:“你怎能这么想?!”   “陆压……”潋尘几不可闻的轻轻一叹,向来挺直若劲松的肩背竟像是承受着万钧之力,仿若下一瞬便会彻底垮掉:“也许当初,真的是做错了……”   望着在初降的夜幕上如星罗棋布般慢慢点缀成型的璀璨星河,我无声地笑了起来。   或者,那句话应该这么说。   有的时候,不管面临多少选择,也不管重复多少次,最终所选的结果却永远都只有那一个。   即便荆棘密布,即便绝路无生,即便明明知道会后悔,却,别无选择。   所以夜墨啊,其实,就算现在昆仑之巅畅通无阻,我也根本不会去找你,因为我不敢。   我怕只要见到了你,便会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便,不舍得了……   再度翻过昆仑镜,透过那串白色珠链,我看到的,是两个元神,一段过往。   第三十八章   43)   时隔百年,我再度来到了北海之眼。   与上次不同的是,只有我孤身一人。   这里依然是仿被层层黑幕所笼罩,没有光亮也没有风,唯有毫无温度的岩浆在无边坑洞里无声翻滚,偶有黑雪自顶上虚空零落而下,总是未及落地便已于半空骤然消散,像是被曝在了日光下无处可逃的野鬼孤魂。   站在那日无痴高宣佛号一脚踏入的地方,我自言自语着絮絮叨叨:“她前不久刚生了一对双胞胎,两条小龙一公一母,现在还不会化形,只知道到处乱窜调皮捣蛋,院子里养的那些动物植物什么的可算是遭了秧。她每天都很忙,忙着给儿女收拾闯祸后的烂摊子,也忙着给丈夫素手做羹汤,就像最平常不过的人类妇人一样。就像,她曾经最渴望,你曾经最希望的那样……所以死胖子,她真的过得很好,很幸福,你放心吧。”   话音刚落,我便看到有一块指甲大小的薄片夹在黑雪中飘然而至又悄然而逝,那是大和尚舍身渡厄时,所化的劫灰。   闭上眼,在这鬼神止步的大凶大险之地,我却再无上回的恐惧畏缩,而只觉宁静安和,以及早已烙在骨血最深处而无计可消的浓重悲凉。   这里所封印的,是那场神妖之战中,战败一方无所归依而永不得解脱的魂魄。   而所谓的戾气,则是当时的冤屈不甘和随后万年的痛苦绝望共同造就的愤怒。   在这样的处所,时间的流失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阖目坐在滚滚岩浆中,一分一毫地细细感受周围弥漫着的那股只余了要将一切彻底毁灭的泼天煞意,不知过了多久,只知在心里一遍遍的问:“你们的恨要怎样才能得到平息?你们想我怎么做?”   没有回应,因为答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但是对不起,我可能,又要让你们失望了啊,我的子民……   离开北海时,我无意间看见了一只蹲在海边的金翎天鹰,正一动不动的望着潮涨潮落。   碧蓝的海水仿若含着某种再深切不过的眷恋,始终在她的脚边流连不去,时而溅起剔透的浪花落在她的身上,将那金灿的翎毛衬得越发漂亮。   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截青绿水嫩的柳树枝,不显眼,却贴在了胸腹部最柔软温暖的羽毛间。   而后,我又去了华山。   虽已是隆冬时节,却仍是桃花满目。   开得最灿烂的地方,建有庭院一座。   里面的人正热火朝天的忙碌着,我看着家仆往门上贴对联才恍惚想起,原来,是过年了。   春节当算得上是人类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走亲访友辞旧迎新,最重要的是,合家团圆。   在杨戬的谋划下,杨婵被封为三圣母永享人间烟火,丈夫则被地府勾销了生死簿,儿子更是入了仙籍,一家人如无意外当可长生不老的长相厮守。   便如同此刻,正是好一番其乐融融。   险些被这感天动地的亲情晃瞎了眼,我决定还是少看为妙。   我在后山漫无目的转了转,最终停在了一块小小的坟墓前。   看样子,当是新砌不久,虽简单,却绝对算不得粗陋,坟前还摆着一大盘香气扑鼻的肉骨头做祭品。   对一条狗而言,这种待遇简直堪称是隆重了。   杨戬为了不连累兄弟好友,所以在赴死之前,便施计将他们全都逼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更以叛徒之名把忠心耿耿追随两千多年的哮天犬打走,还抹了其全部的记忆,散了半数的修为。当然,这也成为他六亲不认性情暴虐倒行逆施终究众叛亲离自作孽不可活的罪证之一。   而变成了普通狗精的哮天犬,则不出他所料,被善良的妹妹所收留。   想必,这是杨戬自认能给那傻得一根筋的狗儿所安排的最好的归宿。   然而,即便可算尽所有人心,却到底还是低估了忠犬对主人的情意。   我蹲下身,伸手拂去坟头刚落的花瓣:“真是条笨狗啊,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一定要生死相随吗?可是你这样,让你的主人该多难过呢……不过,反正他也不会知道了……那就好好陪着他吧,和他一起,守着这份他最珍视的和睦美满。”   为新坟加了些土,又靠着发了会儿呆,直到临近子夜时分,我才慢慢站起来,在远远近近炸然齐响的守岁鞭炮声中,遥望环绕山间若隐若现着的那抹青黛,茫然喃喃:“为什么要让我亲眼看到你们所做的这一切呢?你,死胖子,鲲鹏,甚至柳欠……你们如此拼命守护的东西,却要今日今日的我,又该如何面对?杨戬……二哥,你教教我好不好……”   山风呜咽,然终是无言。   许是知道,我已有答案。   漫漫长路总有终点,我最后的目的地,是天庭。   那座已成无名的黑色府邸,三界中权威至盛防范至严之处,于我却是畅行无阻,所有的禁制对我皆如虚设。   按规矩,书房重地便是府中仙官也不得随意靠近,我则轻车熟路的大大方方推门而入。   夜明珠的光芒照着室内简洁有序的陈设,也拢着案头重重卷宗后面,一个疲惫的身影。   这些日子,我无聊时也会物尽其用的拿昆仑镜行那偷窥之事,渐渐也看惯了身居庙堂高位的潋尘高冠博带不苟言笑的模样。   而眼下的他,除去了白玉发冠任发丝垂落,单手支额斜靠椅中,眼睫轻阖呼吸绵长……堂堂一个上古大神,竟是真的睡着了么?……   连有人靠近都毫无所觉,想必,也确是倦到了极限。   所以说,做官容易,做好官难。   瞧瞧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   我一边胡乱感叹一边蹑手蹑脚走到潋尘身边,越看越觉得他这般全无防备实在有些可爱,便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虚虚描摹一番他的睡颜。指尖不由自主的一点一点向前,几乎可以触碰到那淡至无色的双唇。   倘若,再略略往下一寸,便是他的咽喉……   而恰此时,他竟霍然睁开了双眼。   肃杀之气瞬间将我包围,顷刻让我窒息。   第三十九章   44)   潋尘的眸色并不算太黑,在光影下偶尔还会带上些许的琥珀浅褐,然眸底却极深。   自三十三天之外的匆匆一面,随后北海之眼的重逢再到从灌江口至昆仑山的一路结伴而行,我所看到的所记得的,是他的眼眸中那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种境况,都永不会退却分毫的温润柔和,含着愉悦包容的笑意,让人一望而心安。   而此刻乍然看向我的双眸中,却只余了冰冷萧煞。   不过,这份感觉对如今的我来说,倒也算不得是陌生的了。   所以我虽真的是忍不住有点儿胆颤,却始终表现得万分淡定,当机立断杵成了个一动不动的木头妖。   所幸,这份压得让我喘不上气来的可怖杀意很快便尽数散去。   潋尘似是终于看清了来者是我,但又像是很不确定自己的眼睛,就这么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一时竟现了罕有的茫然失神之色。   于是我不得不用力干咳一声,聊做提醒。   他的眼睫猛然一颤,旋即,眸底的最深处也随之起了微澜,仿似有涟漪自万丈寒潭一圈一圈漾了上来,转瞬便至了表面,将厚逾千尺的冰冻击得粉碎,又默了片刻,方不可置信般的试探着轻轻唤了句:“萧……遥?”   我叹气:“咱俩好像也没分别多久吧,这就不认识了?真是伤自尊啊。”   他没理我,仍是有些反应不能的愣怔模样,只定定的看着我,竟连话也说得颠三倒四起来:“可是你……你不是应该已经……又如何会……”   “是这样的,我好像回不去昆仑之巅了,听说你做了司法天神,所以就来找你看看有没有法子可想。”   “……那日我分明是将你送到那儿才离开的。”   “是啊,可我后来又下山了。”   “……为什么?”   “因为碰到了个诈尸的家伙。”   “……”   一番乱七八糟的对答后,始终显得有些不在状态的潋尘,似是直到这会儿才终于弄清了一些什么,神色一凛,霍然起身,素来温和平顺的眉宇间因了急切而带了几分怒意,却又强自隐忍不发,在室内踱了几步,才低低斥了句:“你简直是胡闹!”   我只好满脸无辜的看着他的急怒交加。   他紧抿着唇角与我对视片刻,终究在我没心没肺的混不吝里败下阵来,只得一声长叹,徒自无奈苦笑:“抱歉,是我失态了……但你未免也太过莽撞,怎能就这样闯了来?万一……”   “放心,这儿我好歹住过几日,熟得很。”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笑嘻嘻又道了句:“况且有你在,我又哪会有万一呢?”   他一怔。   我歪头看着他,轻描淡写的解释:“司法天神这么大的官儿,还能护不住我这么个小小的妖怪?”   他又是一怔,旋即低眉一笑,掩去一丝自嘲,默了少顷,方再度正色言道:“话虽如此,但你还是要尽速离开。我这就去通知陆……烂酒鬼,你暂且回他那儿。至于昆仑之巅的事……我来想办法。”   “噢,那就听你的呗。”我全然不在意的随口应了,在椅子上大咧咧坐下,又随手翻了翻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撇撇嘴:“好像很多事要做的样子,累吗?”   “……还好。”   “做官有意思吗?”   “也……还好。”   “不如偷个懒呀。”   “……什么?”   “人间正好是元宵节,可热闹了,我带你去逛灯会吧。”   潋尘微微蹙了一下眉。   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前倾了身子越过桌面,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讨好卖乖的软着声音:“你一定还没吃过汤圆,我做给你吃呗,亲手的哦。”   他神色一动,垂眸看着我的手,顿了顿,唇边含了一星儿的笑:“我怎么记得,你是不会做饭的?”   “……现学现卖不行啊?”   抬眼望着我,他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行。”   还是那座江南名城,白日里刚下了场薄雪,枝头上还颤巍巍地立着几点白。   正月十五闹元宵,突出的便是个‘闹’字。   那灯会果然是热闹非凡,我和潋尘各自换了身寻常冬装,挤在人山人海里看杂耍猜灯谜,直到夜深更重,方意犹未尽的随着人群散去。   提了盏虎头灯笼,我摇摇摆摆在前面带路。积雪初融的田埂不太好走,我时不时便会脚下打滑,跟在我身后的潋尘便总会及时伸手扶我一下。   一路缓行,夜风寒凉,虽无话,却自得一番悠然默契。   落脚的地方,也还是那座农舍。   来之前就打听好了,主人家正好出门探访亲友,我自是毫不客气的登堂入室。潋尘见状也只是摇头笑笑,便毫无压力的做了帮凶同伙。   食材都是现成的,好在只是煮碗元宵而已,技术难度应该不是太高。   我忙乎了一通,成品的样子看着的确是惨不忍睹了点儿,但最低限度好歹是熟了,能吃。   潋尘倒也颇为捧场,将馅是馅、皮是皮的开口元宵连汤一起消灭了个干净。   让我对自己的暗黑厨艺甚是欣慰……   而后,我又搬出早已备好的烟花炮竹,摆在院子里几乎放了个通宵。   这玩意儿潋尘也是头回得见,自始至终微仰着脸,目不转睛。   我与他并肩坐在屋檐下,他看烟火,我看他。   漫天的花火照着薄薄的残雪,衬着那袭白色轻裘,映着男人眉眼稍弯时的细密纹路以及唇角微漾时的清浅弧度。仿若春风化雨,不觉而自醉。   我看着他清雅的五官,看着他嶙峋的侧脸,也看着他鬓角的点点星霜。   这一幕,我想我会永远记住。   不过可惜,也记不了多久了……   当最后一支烟火迎来天际的启明星,我又从厨房抱了几坛酒出来。   潋尘也终于舍得将视线收回,不禁莞尔:“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大不了走的时候多变几锭银子。”我拍开一坛,倒了两盏:“这酒甘甜醇厚,不比天上的琼浆玉液差。尝尝?”   他略迟疑,还是摇摇头。   我也不勉强,自斟自饮。   晨风冷得刺骨,偶尔还会卷起几片冰雪碎屑。   我灌了大半坛老酒,总算觉得打从心里泛起的热火劲儿蔓延到了浑身上下,这才舒服得歇了口气。撑着下巴望着空空的院落,那里,曾有一棵小柳树枝叶招展。   “你还记得,柳欠说的那句话吗?”   “嗯?”   “女人想要留住一个男人就要干掉他的胃,而男人想要搞定一个女人就要拿下她的头。”   “……好像,是有这么一句。”   “话糙理不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那天你给我梳头的时候,我就想啊,是不是也该给你做顿饭。虽然,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不过今天,总也算是有个了结。”   潋尘没有作声。   我便继续:“其实你早就知道,昆仑山会从三界永远消失,也就是说,你送我上昆仑之巅的时候,便已打定了主意永不相见。”   潋尘依然无言,只低低咳了两声。   我抬起头,深深吸了口寒气入肺腑,而后转过脸看着他,问得极为直白:“你是喜欢我的吧?”   他本就苍白的面色瞬间惨然若雪,垂下眼帘避开我的目光,良久,方艰涩万分的道了句:“萧遥,你醉了……”   “是吗?”我大笑着向后一倒,躺在冰凉的地上,注视着没有回头的潋尘,那渐渐僵直的瘦削肩背,将体内集聚起的所有冷意,都融进了在寂静农舍上空回荡的声音:“还记得在北海之眼时,我给你说的那个,爱一个人爱到让对方忘了自己的故事吧?今天,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的名字叫,我是喜欢你的,但那又怎样。”   第四十章   45)   混沌初开,天地生万物,万物分族群,而族群渐起争斗。   历十数万年,经无数物种由生而灭,终成两族对峙之局。   神族和妖族势均力敌,相互征战不止却又互相奈何不得。   大乱之世本无序,唯一被奉行的便只有一条,弱肉强食。   她在妖族中法力最高,所以她是理所当然的妖王。   只是虽居了这王位,她却不改惫懒本性,族中繁杂事物皆丢给祭司,自己则只管闲散游荡,心安理得做了个甩手掌柜。   唯有起了战事,她才回族坐镇,偶尔也会一战。   然而大争之世能者辈出,她的麾下可谓战将济济,需要动用到她亲自出手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久了,她也就索然无味起来,渐渐连打仗也懒得参与,留下句‘若有解决不了的硬茬子再来找本王’,便寻了个地方闭关睡觉。   这一睡,便不知错过了多少星辰变迁。   直到那一日被祭司唤醒,她方得知,神族竟出了个很厉害的角色,己方已有数员大将折于其手。   她顿时便来了兴趣。   到了战场,恰逢一战方休,妖族再度落败,而对方阵前则立着一个青年,未着铠甲,未执兵器,只垂了双手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而神色若冰,寒玉般的眸子看似毫无温度,清冷至极。   却是乌发白衣而眉眼深邃,仿似在雪山上泼墨作画,一笔便勾勒出一抹绝代风华。   她歪头打量,想着,啊,他真好看。   很快,她便知道,他的本事和模样一样好看。   对鲜少能遇到对手的她而言,简直大喜过望。   他们打了很久仍是胜负未分,到了后来,他想暂且休战,她却不依不饶,他无奈,便只得继续。   打着打着,就远离了战场。   她本就法力强横决绝狠辣,兴致来了更是只管自己高兴而轻重不问,往往一出手便能毁了一方世界。   彼时,人族已生。女娲虽赋予了其神族的样貌,却并没有给予同等的力量和生命。   人族脆弱如蝼蚁又命短如蜉蝣,却偏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无所去,只能四处飘荡不得解脱,而日渐绝望生怨。   他看着被她毁去的地方新增的亡魂,眉峰越蹙越紧,终是因了一丝不忍,率先停手。   她猝不及防,堪堪将杀招停在他的眉心,只差了毫厘,便可碎了他的元神。   她一时惊怒交加:“你干嘛?”   他却只淡淡一句:“不打了。”   “你说不打就不打?”   “嗯。”   “……那我杀了你!”   “随你。”   “……”   他竟就这么转身离去,放弃了所有的防备。   她在原地呆了一呆,眼珠一转:“喂,不打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头也不回:“不。”   “……怎么还没听就拒绝?说不定对你有利呢?”   这次,他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她眉梢一扬,挥手便覆了江水几条,淹生灵无数。   他足下一顿,终是回了头,神情仍是冷凝,但已难掩眸中怒意。   “其实条件很简单的……”她得逞,得意,抬了抬下巴:“只要让我瞧瞧,你里面的衣服是不是也是白色。”   他一愣,旋即双颊便像是初雪染夕阳,竟仿佛现了少许的慌乱之色。   她便也是一愣,不禁看得有些发傻。   而见她全然不同于适才打斗时杀意纵横的娇憨模样,他不由得又略怔了一怔。   两两相望,各怀心思,而得一弹指静谧。   转瞬,她不知何故忽地笑了开来,且一笑而不停。   他不明缘由的看着她前仰后合,先是微微蹙着眉,而后慢慢的,竟也浑不自觉的在唇边绽了一星儿的纹路。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将这一闪而逝的清浅笑颜,刻进了心里。   霎那情动。   自那以后,她与他便形影不离了。   确切点儿来讲,是她粘着他。他无计可施,又怕她一个不乐意再去胡作非为,便也只得由她。   于是就这么结了伴,后来还索性寻了个僻静的海边结庐而居,暂住了下来。   她说自己喜欢雪,就抹去了此处的四季更迭,让这方天地只剩了隆冬。   见他似有不悦,便拉着他的衣袖跑到万里冰封的海上,并肩俯视着无边无际的皑皑雪景:“你瞧多漂亮啊,白茫茫的,和你的衣服一个颜色呢。”   他偏首看了她少顷,又举目望向雾霭沉沉中隐了无数风起云涌的天际,摇摇头,不再多言,到底是随了她的妄为。   一日,她弄了满身的残雪碎冰回来,笑嘻嘻冲他晃晃脑袋:“我像不像那些人类小孩用雪堆成的娃娃?”   “嗯。”   “你喜欢娃娃吗?”   “嗯。”   “你喜欢雪吗?”   “嗯。”   “你喜欢雪娃娃吗?”   “嗯。”   她一叠声的问,而他则垂着眼帘心不在焉似的随口应答。待到有所觉,才发现她已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仰着脸,气息交缠:“你喜欢我吗?”   他神情一顿。   她一瞬不瞬,仿若直直望进了他的双眸:“你是喜欢我的吧。”   如此笃定的语气,像是连一丝一毫否认的可能,都未曾留下。   他一时怔然。   她的鼻尖微微泛红,发端的冰雪消融,顺着眉间滑落。   他移开视线,伸手将这小小的水滴接住,放在掌心。   顿了顿,又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摘下她肩头的半阙雪花,与那晶莹的水滴融成一枚蕴了柔柔光华的白色珠子。   她瞧着有趣,便想拿过来玩。   他却将手一握,低低问了句:“喜欢?”   她点头。   他默了少顷,旋即淡淡道了句:“等过些日子,我多弄几颗给你。”   “真的?”她大喜,一把搂住他的腰:“说话算话!”   他的脊背猛地一僵,挣了一挣,未果:“你……弄湿我的衣服了。”   “那正好脱了啊,我到现在也还是没有瞧过你内里小衣的颜色呢。”   “……”   又一日的傍晚时分,他果然递给她一串纯白的珠链,颗颗圆润粒粒剔透,还极为难得的叮嘱了一句:“别随便取下来。”   “那当然!”她忙不迭给自己戴上:“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便是死了也要戴着一起灰飞烟灭的。”   他的眼睫却因了这随口的一句戏言而轻轻一颤,素来漠然的声音也像是带了丝丝的暗哑:“你,不会死的。”   “你也不会啊。”她笑容灿烂:“就让我们做一对总也不死的老不死,好不好?”   “我们,终是不同。”   “有何不同?”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其实总那么打来打去的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你不觉得厌吗?我只想永远和你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倘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方又道:“换个方式呢?”   “什么意思?”   “比如,不再是如今的身份……”   没待他说完,她就笑了起来:“可以啊,那个妖王,我不做便是。”   这般的毫不犹豫,这般的轻描淡写。   他久久将她凝望,从来不曾有多余情绪的眸中,仿有异样光华几经明灭。   她便轻轻握了他的手,倚在他的肩头。   她想,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那双眼睛里却已然清清楚楚写明了承诺。于是便觉得,就算此刻立时便魂飞魄散,也是值得的。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便不见了。   很快,她就得知,他因通敌之罪被神族羁押,即将处死。   她单枪匹马杀进了神族的领域,最后,终于找到了他。   他独自站在囚室的中央,如初见时那般,白衣乌发。   在那似乎维持着永恒平静的目光注视中,她浑身染血,一步一个赤红的脚印,走到了他的面前。   对可与天地同寿的他们而言,这短短的分别连一个弹指一个须弥都算不上。然而,她却觉得像是和他已经分开了许久许久,久到那思念的滋味都已刻入了骨血,留下了印痕。   他就这么站着,看着她走近。随即,便笑了。那唇边的笑纹仿若滴了春水的深潭,一圈一圈轻轻漾开,直抵万丈深处。   当初,她是因了他的笑,而喜欢上了他。只是自那一刻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笑。   直到此时。   她看得几乎痴了,举手抚上他的唇角:“你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以后要常常笑啊,知不知道?”   他笑着拭去她嘴边渗出的血丝,用从未曾有过的温言:“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她傻傻点头,偎依进他的臂弯,幸福低喃:“原来你还会这个呢,真厉害。”   他翻腕现出长琴,修长的指端轻拨玉白琴弦 :“这琴是伏羲新做的,咱们来试试音色。”   音符倾泻入耳,她忽然觉得很累很困,便闭上了眼睛,想要好好睡一觉。   然而下一瞬,这片宁静便被陡然而起的厮杀所打破。   那其中的一个声音,竟仿佛熟得很。   她心中莫名一沉,拼了所有的气力方勉强睁开了双眼。入目所及,是拖着重伤之躯的祭司恰恰倒在了早已埋伏设好的法阵之下。强弩之末,终不能至。   距离她,仅仅一步之遥。   妖族自行化于天地灵气,并无任何亲属关联。   然而在她心里,早将祭司看做了自己的兄长。   如今,那张素来恬淡温和的脸上,因染了血而显得有些狰狞。黑白分明的眼睛则仍如以往面对耍赖不理族务的她那般,带着些许的无奈和全部的纵容,含笑将她看着。   只是,那漆黑清亮的双眸已彻底黯淡,再无半分生机。   她盯着惨死的祭司,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兵戈,像是陷入了一场永难醒来的噩梦。   而那琴音,仍丝丝缕缕缠绕着她最后的一线清明神智。   她费力地转过头,望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依然专心抚琴的他:“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   他不答。   “你引我来,就是为了以我为饵?”   他仍是不答。   “你与我在一起那么久,就是为了寻机将我族一举击溃?”   他终是停了琴音,神情语气俱又恢复了惯有的冰冷无波:“大乱之后终将大治,绵延战祸必须止歇。一个新的秩序将会被建立,各族皆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不再混战而和平共处。人族那些游离的魂魄也将有归处,在轮回里转世,生生不息,不死不灭……”   她愣了愣,开始疯狂大笑,鲜血自口中喷涌:“弄了半天,你是想让我做这样的老不死!亏我还自作多情的以为,你也会为了我而不做神仙。以为……你终究应该还是喜欢我的……”   他收起琴,闭上眼睛,像是疲累至极,许久之后,方缓缓道了句:“我是喜欢你的,但,那又怎样。”   “我一直都在想,我那么那么的喜欢你,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喜欢上我呢?现在,终于听到你亲口说了啊……”她止了笑,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转而望着祭司的尸体,那个全族最是睿智冷静从不冲动行事,却偏偏在这个并不高明的圈套里丢了性命的男人,话语森森:“只是,以我全族的性命为代价。”   他仍双目微阖,声音空洞:“你的族民也可享太平安乐不再受战乱之苦,只要……”   “投降认输么?”她撇了一下嘴,像是赌气般的道了句:“敌人施舍的东西,我妖族才不会要。”   他霍然睁眼。   却见她刚刚擦血的手摊开,掌心有碧色光华流转,仿若绝世琉璃,决然朗声:“以妖王之名,之血,之命,之魂灵记忆,给我族民战之力量!”   话音甫落,光华碎作齑粉。   同时,外面已有减弱之势的杀声瞬间撼天动地。   她冷冷地看着神色间已只余了空茫的他,发端裙摆仿似熔浆火焰无风而猎猎飞舞:“妖族便是败,也要败得够本。我们死了多少,你们也得死多少,一命换一命!至于你我……”停了一停,终是无声一叹:“算了,横竖从一开始,便是亏了的,谁让,是我先动了心呢……”   抱起祭司的尸体,身影随着碧光碎片一起消散殆尽,在这只剩了一抹纯白的囚室,徒留了珠链坠地的声响,还有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啊,你对我的喜欢,除了证明我的愚蠢,确实也不能怎样。”   第四十一章   46)   这个故事并不长也实在算不得复杂,所以讲完后,依然只有那颗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黎明前的暗沉天幕上。   望着那仿若在偶尔的飘零碎雪中成了一块冰冷石像的背影,我叹了口气:“说来还真是可笑,那妖王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叫什么。”   “因为……”‘石像’开口,语气平平无波澜,声音却哑得像是刚被砂纸打磨:“在一起的那段时日,就只有他们俩,也便省了彼此的称呼。”   “或许还因为,在她看来,对方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才会放弃王位放弃得那般痛快。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她已经答应不再做妖王,为什么还是一定要她死呢?”   “只要她在,妖族的希望便在,便永远不会被真正击垮。就如一得知她有危险,便不惜倾全族之力为之拼死一战。同样,她若知道本族有难,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哦对,这个问题实在不该问的,多简单,就是擒贼先擒王嘛……”我笑起来:“抱歉啊,又愚蠢了。”   ‘石像’终于动了一下,侧过脸望向我,垂着的眼睫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只能看到惨白如霜的双唇微微颤了颤,似是想要说什么。   我仍是仰面躺着,抢先出声:“你一直都是潋尘,但妖王早就不存在了,所以她的名字也就不要再提了吧。”   “你……”   “连让这雪变得大一些都做不到的废柴,又怎会是妖王?”我眼看着那挺直的肩背像是由内而外碎裂的石像般陡然佝偻,继续漠然以对:“在北海时,我好像就曾经跟你说过,若没有了记忆,那么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过是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罢了。”   潋尘默了片刻才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少许的清朗,却是语速极慢,仿佛字字艰难:“你没……想起……”   “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碰巧知道了一些,况且自己亲手加的封印有没有被破开,你应该最清楚的啊不是吗?”我自衣领内拿出那串珠链,颗颗圆润剔透,如四季冰封的无垠海边,包裹着晶莹水滴的小小雪球:“打从我有意识起就戴着它,未曾有半刻离身。有时候也纳闷,为什么从来没有过想要摘下来的念头,只以为大约是太喜欢了的缘故。现在才明白,竟很可能是因为你当初随口的那句,戴上了,就别轻易取下……多讽刺啊,她明明说死了也要戴着一起灰飞烟灭的,结果不仅没能够实现,反倒把你的话给贯彻了个至死不休,这算是死不瞑目呢还是冤魂不散……”   “那并不是随口一说……”潋尘闭了一下眼睛,别过脸,凛冽晨风中的话语低沉至极:“女娲石除了起死回生,还可凝聚魂魄的气息。你……她戴上后,便无论怎样轮回,我都能找得到……”   “找到了之后呢?”   “生生世世,换我先动心。”   我无声地咧咧嘴,举起胳膊,用手背盖住涩得发疼的双眼,却是冷笑连连:“你凭什么认定,什么都不记得的她,还会爱上你?又凭什么认定,只是寻常人类的她,还会让你动心?更何况,你骗她伤她,害她兄长,灭她族民,你要以什么立场再去和她纠缠不清?她既为妖王,却只顾儿女私情而罔顾身负责任,更因了自己的愚蠢冲动而将全族拖入绝境。她若与你在一起,要如何对得起那些永不得安的亡灵?你究竟打算将她置于何地?你当真,是喜欢她的吗?”   这一次,潋尘沉默了很久,久到已有晨光透过我的指缝,才又道:“遇见她之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后来,她总是一直问一直问,我才迫不得已的开始想。再后来,我明白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可我更明白,自己将来定会亲手杀了她。那时在我看来,喜欢一个人固然重要,但在和大局发生冲突时,总要做出取舍,所以我毫不犹豫的利用她布下了那个陷阱。我想着,等一切结束,就和她入轮回。她不做妖王,我也不做神仙,只做一对凡人夫妻,也算是成全了她所希望的永远相守……然而,当看着她浑身是血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看着妖族祭司重伤惨死在她面前,我才终于知道,何为喜欢。却,已然太晚。”   我冷哼。   他则低低笑了一声:“妖族虽落败,却正如她所言,几乎是用一命换一命的代价,让神族元气大伤。而她最后的舍命召唤,更是令本族亡魂凝为一股可怖的力量,且日渐强大,直至足可毁天灭地。最后,共工撞倒不周山引天水倒灌,女娲伏羲等在那一战中活下来的诸神舍了全部修为纷纷物化,才终于将其压制。自那以后,天地灵脉十去□,神妖二族精锐尽丧。失去了首领的妖族成了一盘散沙,神族则因了长老制度的存在而迅速复苏,终成洪荒之主,新秩序亦终将得建。而我,也终能开始做一件事。”   “收集她的残魄,复活她的身体,封印她的记忆,隐匿她的行踪,不惜耗费七成法力,忍元神分裂之痛,更因此而获罪受万年刑囚之苦……”我忍无可忍,翻身跳起,怒极大骂:“妈的你有病啊!为什么要这么做?愧疚?补偿?还是施舍?”   他静静抬眼,静静答:“施舍。”   “妈的你……”   “是对我自己的施舍。”   我愣住。   潋尘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房窗前,举手拂去窗棂的碎雪:“还记得么,你曾在这儿问我,避世独居的日子是如何过的。”   我努力想了想:“当时你只说有事做,但没说做什么。”   “其实在那种地方我所能做的,也就一件,用彼此相连的元神间那点微弱的感应……”他转过身面对我,朝霞映照着他清癯的侧脸,眉目温雅而唇角浅漾:“知道她活着,知道她安好,知道她有了如今的性子成了如今的模样。然后想着这些,学着去笑。”   第四十二章   47)   曾经的妖王,如今的萧遥。   我本认定了这两者是不同的,就像凡人死后,一碗孟婆汤一段奈何桥,便是前缘尽消。下一世,就该是全新的人生。   然而此时此刻,在潋尘那盛载了万年光阴的瞳仁中,却只倒映着一个身影。   或许,当初的他当真不懂喜欢为何物,也确如适才所说,后来之所以不惜代价拼却所有也要让她重生,只是为了施舍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虽不能生生世世先心动,却可点点滴滴种情根的机会。   就算,便是情深入骨、入魂,亦永不得任何回应。   于是在东皇钟无边的黑暗里,在日日刑责加身的痛苦中,他却在感受着她的一切时,褪尽了冰冷漠然,将她最爱看的清浅笑意浸满眼角眉梢,那般的温暖。   所以,即便她已变得与以往再无半分相像,但于他而言,却并无不同。   而对我来说,虽没有那段属于她的记忆,却又有着和他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份第一次见面便油然而生的熟悉和不由自主的亲近,那份与他一起时常常涌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甚至那份见他为难时的不忍,见他苦痛时的心疼,很可能都只是缘于魂魄碎片上所残留的感觉,还有彼此相连的元神所引发的悸动……   到了今时今日,他对自己的感情终能弄个清楚明白,我却不能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叹气:“你说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到底为了什么?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可能感激你,也更不可能再与你有半点瓜葛。因为于她,再怎样的情深意动都不敌欺叛之辱灭族之恨。而于我……”   “我知道的……”潋尘还是清清淡淡的和煦模样,低低出声打断我的话:“我都知道。”   “那你……”   “你便权当……”他低了一下头,勾了一下唇角:“是我自私。”   我只能无言。   忽然想起在那座江南薄暮春雨霏霏的桥头,我曾和他争论过所谓的前世今生。   我说抓住已逝的往事不放,还想让已经重活一世的人也想起来,是自私。像死胖子那样舍了一切换来对方一世因无知而无忧,也是自私。   我还说,若换了是我,宁愿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不要那般忘却所有的活着。即便爱似砒霜摧肝断肠,即便恨已然成了跗骨之蛆,即便时时刻刻如堕阿鼻,也一定要清清楚楚的记住。若不能明明白白的活,倒不如彻彻底底的死……   如今想来,不知当时听到这番话的他,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而那会儿大言不惭的我,现在又如何了呢?   若是可以选,我不愿记起也不敢去死,我就想稀里糊涂的混日子。   我是萧遥,我为怂包代言……   默默擦了一把辛酸泪,我转而问道:“对了,烂酒鬼也参与那一战了吗?”   “没有。”潋尘略一迟疑,即坦言:“他天性懒散,对任何争斗皆无兴趣。认为与其像我这样劳心劳力的盘算设计,还不如多喝几壶酒来得痛快。后来又觉得洪荒乱世看得心烦,便索性长居三十三天之外。他法力无匹,加之地位超脱,所以才将你托付于他。”   我拍拍胸口:“这就好,没认贼作父。”   潋尘笑了笑:“他倒不是故意对你隐瞒自己的身份,大约只是觉着好像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便懒得提了。”   “噢,那他究竟是谁?”   “与鸿钧齐名,陆压。”   我眨眨眼,努力做出惊讶的表情:“哇!好厉害!”   潋尘看了看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嘿嘿,机缘巧合之下……”   他则波澜不兴地淡淡道了句:“你既然有昆仑镜,倒也不足为奇。”   这下我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怎么……”   “当年一战的知情者,或物化或退隐,几乎全都不在了,所以你当然不可能是从别处听来的。况且,有些……细节,也只有当事者才会知道。”   “比如,第一次握你的手?”   潋尘的神色一顿,却没有理我,仍自顾自继续言道:“据我所知,昆仑镜为截教通天所有后,融入了自身精血重新练就。所以既然法器还能用,那么其主也必然无恙。杨戬此前只说昆仑之巅住着的是一位脾气古怪的前辈,我和陆压便也就没有多问。这般看来,其实就是传闻中早已灰飞烟灭了的通天。”停了停,又对着我微微笑了一笑:“也就难怪,会教出夜墨那样的徒弟了。”   我张张嘴,叹为观止:“你还能推断出什么?”   “他把昆仑镜给你,就是让你知道自己的来历过往。而他没有带你回昆仑之巅,则是要逼着你去面对看清一些东西。其目的,应是为了徒儿好。”   “……你手里也有可以偷窥的镜子吧?”   “不过是对心性的一些揣度罢了。通天曾经甚是狂傲,一心要依着自己的想法将天地格局推翻重建,结果却只能亲手将弟子送上死路,偏他活了下来。这两千多年来他是怎么度过的暂且不论,但那份对门人的愧疚,恐怕是要在如今唯一的徒弟身上弥补一二。”潋尘抿了抿唇,看着我温言:“也就当然无法容忍徒儿喜欢的,是个还有前缘未了而不能一心一意相待的女子。”   我心里忽地有些发堵,不愿与这样的视线相触,低下头踢了踢路边的积雪,闷着声音:“就不怕我跟着前缘跑了,徒弟找他拼命!”   静了片刻,方听潋尘轻轻道了句:“怎么会?”   我跺跺脚,便也只能笑嘻嘻应道:“可不是。”   冬阳渐渐升起,薄雪开始融化,偶有水滴自屋檐滚落。   “既然通天在昆仑,那他必定有办法可以让你回去,也就不劳我费心了。”潋尘及时摊开掌心,接住一粒险些掉在我前额的水珠,又顺势将我向一旁揽了揽,避开时有水落的檐角:“至于那些往事,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像你说的,你现在只是萧遥,只要简简单单的逍遥生活就好,别的一概与你无关。”放下手,拢入袖中,仍是和和煦煦的温文神色:“不过如今既然知道了,也没什么,只当听了个故事便是。而且,这个故事已经很老很老了,里面的恩怨情仇是非对错,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所以听听便算,莫往心里去。”   很老很老了啊……   我抬起头,看着他原本只是稍染星霜的双鬓,在这一夜之间便几乎连成了片的白发,始终不变的温和从容所掩盖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强自支撑。揉揉鼻子,我只觉嗓子干涩得一阵刺痛:“你,可曾后悔过?”   他怔了怔,眉心只微微一蹙,便是一道仿若刀刻入骨的深深印痕,却依然含了一丝的笑:“看到如今腐朽的天庭,千疮百孔的三界,我确实怀疑过也动摇过,但从不后悔。因为我们当时的做法并没有错,只是权力高度集中,一支力量独大,时间长了,就难免会出现各种问题。而目前需要做的,是纠正改进,而非全盘否定……总之你放心,有我在,必会终结你那天所说‘仙有天庭,人有人间,鬼有冥界,却无妖族立足之地’的局面。”   我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所以若一切重来,你还会那么做。”   潋尘只稍顿,便沉声:“是。”   “但是若一切重来,她却不知还会不会喜欢上你。”   他的面色越发苍白,却垂眸一笑,话语寡淡:“怕是,不会了。”   “那样倒也省事,你们就是纯粹的敌人,谁死了都无所谓。”我停了停,拍拍脑门:“哎呀,那可就没有我了啊。”   “有的。”   “什么?”   他却不再答,只摇了摇头,便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就这样吧,我回天庭了,你留在这儿等通天的消息。”   阳光陡然刺目,我的视线里一时只剩了影影绰绰的半阙背影。虽挺拔如初却已难掩瘦骨支离,仿佛永远在绝境中踽踽独行般的孤寂萧索。   于是忽然就懂了。   那句话的意思是,不管她喜不喜欢你,我都是会存在的,因为这次你一定会先动心。   然而感情里可以做输家,该做的事情却依然还是要去做。   即便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会承受怎样的苦楚,会永远的爱而不得……   也依然,不后悔。   所以你瞧,无论你现在看上去如何的淡然温润,却从不曾改了骨子里的那股狠厉决绝。   所以啊潋尘,其实你一直都是那个乌发白衣的青年,清冷冷的站在阵前,恰似雪山泼墨所描绘的那一笔风华。   而我,又还能是什么呢……   终章   48)   “你不是最擅长揣度别人心思的吗?那你猜猜,我现在想干嘛?”   潋尘的脚下一顿,却并未回身。   我跑过去,转到他面前:“给个面子猜一下呗。”   他莫名地看着我,难得露出了些许茫然。   我理直气壮地将他上下打量:“虽说我这算是重活一世,但仔细想想,上辈子的有些事儿如果不彻底了结的话,实在是于心不安。”   他越发的莫名。   我摸着鼻子斜睨,笑得猥琐:“比如,你里面的衣服到底是什么颜色?”   他一愣,旋即便是脸一红,与当初的反应果真还是一模一样。   我叹气:“完了,看来这只能成为千古谜题了。”   他别过脸,低低咳了一声:“若没有别的事……”   “有。”我收起嬉皮笑脸的玩闹,正色:“只有一件。”   “何事?”   “你能让这儿的雪下得大些吗?”   “为何?”   “我想最后一次带着那份因为你而喜欢白色的心情,和你一起看雪。”我笑了笑,轻声:“就像,在那个只有冬季的海边。”   潋尘的神情顿时一空,垂眸沉默良久,方缓缓移步侧身,与我并肩而立,同时长袖在我眼前无声拂过。   四周景致瞬变,江南农舍小院被万顷冰雪覆盖的海面所取代。   这是由他的记忆而生的幻象。   这个时候,她全部的愿望,还只是非常简单的想要和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真漂亮。”   “嗯。”   “你喜欢看雪吗?”   “嗯。”   “你喜……”   “我喜欢你。”   “啊……”   我呆了呆,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偏首将我望着的潋尘:“我……我话本子上的词还没念完呢……”   他笑了一下,将视线转向皑皑无垠:“我的,念完了。”   我便也笑起来:“既然这样,那就一定还要再做一件事。”   他抿抿唇:“随你。”   我从怀里摸出两个斟满的酒杯。   他默了默,很是无语。   “变个小戏法而已,我还是会的。”将其中一杯递过去,我歪头:“还是不赏光?”   他看着酒杯,略迟疑。   我只好又变了个戏法。   潋尘猛然抬眼。   我给自己戴上红盖头,然后看着脚下雪地映着的颜色。正如那天我领着潋尘看完嫁娶的热闹,回来途中遇了雨,他为我撑着青伞,我却在石板的水洼中,瞥到了一闪而逝的红。   透过遮面的缎布,我望着潋尘隐隐约约的模样,想到的却是当初妖王自毁魂灵记忆时,最后一眼所见,也是如同这般,一袭白衣浸血火。口中却轻快笑道:“按照人类的习俗,新郎挑开新娘红盖头的时候,可是一定要喝酒的。”   那人却像是中了定身咒,仍是一动不动。   我故作赌气:“不玩算了!”   而我做势掀盖头的手,却终被及时轻轻握住。另一手里捏着的那两个酒杯,也总算是剩了形单影只。   又过了许久,眼前方重现明亮,首先撞入我视线的,是潋尘那仿有无数星光尽碎其中的眸子。所有的冷静自持,也在这一瞬消散殆尽。   适才的幻象已然消失,置身所在仍是小小的院落。   在这里,我与他也算是朝夕相伴,也算平淡度日。   恐怕,或多或少都曾想过,若能如寻常人类夫妻那般,三媒六聘洞房花烛,生儿育女厮守白头,也挺好。   此刻,暖阳高照,却是陡然之间大雪如絮。   潋尘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掷杯,展臂揽我入怀。   他的万年,我的两世,唯一的一个拥抱。   雪更大了,扑簌簌的将天地连成了片。   我睁大了眼睛,入目所及却只剩了白。   偎在潋尘的肩头,我笑叹:“真可惜啊,你那样洞悉心性,却总猜不准我的。以前是,现在还是。以前的妖王,现在的萧遥,都是我。不然,我还能是什么呢?”   他背脊顿时一僵。   “我不久前刚悟了个道理,有的时候,不管面临多少选择,也不管重复多少次,最终的结果却永远都只有那一个。所以即便重来,你也还是会为了大局杀了我。而我即便重活,到了最后,也依然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僵得已然开始隐隐发颤,却丝毫动弹不得。   “虽然我从来都不是个好的王,但就算法力尽失记忆全无,也断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的看着曾经的敌人,为自己的族民奔走谋划。我说过的啊,妖族绝不接受敌人的施舍。”我终于取下了那串珠链,握在手心:“现在,就将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我知道,只有恢复鼎盛时期的修为,你才能够给妖族单独另开辟一个容身之处……虽然的确是有些奇怪,但这是我唯一能为族民做的了。”   他似是咳出了血,有温热的液体沿着我的肩流下。   “别白费力气了,酒里我动了手脚的。否则,你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听我说完,做完。”捏了个诀,将珠链化为一柄长剑,插入潋尘的后心,他痛极溢出一丝□,我则看着那几乎与大雪融为一体的白色光华:“你若要死了,封在这些女娲石中的元神和法力自会回护。而女娲石毁了,我便也就该死了……这应该也算是一命换一命吧,我怎么好像又亏了啊……”   当最后一丝意识开始飘散。   我忽然像是听到了镜子碎掉的声音,似乎,还隐约有一大团黑影向我扑了过来。   拼命聚集散乱不堪的视线,我看到的是无数的镜片,每片里都是一个人的前生。   百世轮回,皆与我无关。   夜墨啊夜墨,你果然只是个愚蠢的人类。   你对我,也果然只是因为今生情动,不为其他。   我一直都不能如你待我那般的一心纯粹,等到终于可以了,却又来不及了……   你总是问的那个问题,我也有了答案。   却已没法亲口告诉你……   对了,因了你的一句话,我还攒了好多的眼泪。   可惜没有来生,否则,我一定天天在你面前哭……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乔沫沫】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